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锦上添花

      重返浩然,陈平安立即施展神通,收起那尊法天象地的巨大法相,身形逐渐缩小,如大岳,如山峰,最终敛作一丈金身。

 

    身形飘落在云海之上,陈平安与那位坐镇宝瓶洲天幕的儒家圣人,作揖行礼,“先前走得急,没来及跟夫子报备,晚辈失礼。”



    老夫子摆摆手,笑呵呵道:“发生了什么吗?我也没瞧见什么啊。”
 


    谢狗瞪圆眼睛,张大嘴巴,这都行?咱家山主这么大一尊法相,就从你老人家眼前一路飞升过去的,没瞧见啥?



    陈平安哑然失笑,本以为老夫子会客气一句下不为例之类的,陈平安沉默片刻,拱手抱拳,道:“晚辈谢过。”

 

    老夫子点点头,各自心领了。



    长了见识的谢狗,只觉得自己还要跟在山主身边,学好些东西啊。
 


    老夫子板着脸,忍住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朝那位大骊新任国师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当年老秀才不过是跑到两座天下的接壤地,伸长脖子扬言让余斗砍上一砍。当学生的,却是直接背剑去白玉京那边砍人的。
 


    从不窝里横,不是在剑气长城建功立业,便是去青冥天下耀武扬威。这样的年轻人,亏得是我们儒家的读书人。快哉快哉。

 

    谢狗与那老夫子作揖告别,老夫子愣了愣,坦诚道:“白景,你就别学这个了,你自在,我却别扭。”



    谢狗哈哈大笑,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老夫子定然学问高,恳请帮忙掌掌眼……”
 


    结果被山主按住貂帽,谢狗只好乖乖将册子放回袖子,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老夫子点点头,笑道:“没什么可赠送的,那就预祝白景道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谢狗皱了皱鼻子,挠挠脸,“我现在晓得夫子的别扭感受了。”



    老夫子微笑道:“跟读书人打交道是比较费劲,不晓得哪句话就招惹到了读书人,也不知道哪句话就让读书人会心。”
 


    谢狗使劲点头,回头她的那部山水游记,可以借用此说,必须借用。



    金光一闪,这尊精炼至极的丈余金身,穿过层层云海,瞬间归位真身。

 

    身穿朝服的陈平安走出空旷大殿,跨过门槛,深呼吸一口气,回望一眼自己所站的位置。



    先前让谢狗直接返回落魄山便是。陈平安习惯性双手插袖,单独走在去往御书房的路上。



    今天的御书房小朝会,相较以往,显得比较拥挤,许多椅子都已经挨着相邻的椅子。
 


    刚刚有资格参与小朝会的兵部侍郎吴王城,仅仅是从谁将两条胳膊都搁放在椅把手上,便能从中发现极有意思的门道。



    等到国师陈平安落座,此刻御书房就只空了个位置,是洛王宋睦的。

 

    宋睦是临时从蛮荒天下赶来大骊京城,好巧不巧,有意无意,这位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藩王错过了庆典和朝会。



    皇帝宋和问道:“钦天监那边传来一个消息,国师当真已经是?”



    陈平安点点头,道:“已是飞升境。”



    屋内一众大骊重臣俱是呼吸一滞。



    怎么回事,不过是参加早朝的功夫,就变作飞升境了?!虽说无法探究真相,但是无妨,天大的好事,我们大骊真是双喜登门!



    宋和率先站起身道贺,群臣自然跟随皇帝陛下一起为这位年轻国师道喜祝贺。



    陈平安站起身,等到皇帝陛下落座,便有位近些年难得参加一次御书房会议的宋氏宗族皇亲,老人下意识就跟着坐下,只是突然意识到不对,便弯着腰,用眼角余光去看那位缓缓落座的年轻国师,等后者坐定了,老人才缓缓坐下,十指交错,掌心朝上,舒舒服服将双肘放在椅把手上边,却发现陈国师看过来一眼,老人便不动声色收了手肘。



    陈平安笑道:“陛下,我们继续先前的议程。”



    言语之际,陈平安看了眼坐在那位宗室老人身边的徐桐,这位兵部左侍郎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左手肘放在椅把手上边。



    陈平安拉了拉朝服袍子,翘起二郎腿。



    皇帝宋和笑道:“上次去邀请陈先生出山当国师,陈先生就是这样的坐姿,嗯,靴子换了,上次是布鞋,这次是朝靴了。”



    屋内顿时哄堂大笑。



    正式议事。



    相较于大殿之上的沉默,陈平安在这边就多了些言语,极少下定论,有些问题,还会仔细询问个缘由,以及经常与人问答互换。



    当年崔瀺坐在那把椅子上边,虽说算不得如何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但是崔瀺确实很少像陈平安这样给予他人一种……宽容。



    崔瀺每次说事情,总是条理清晰,措辞精准,往往是既说大局,也谈细节,把一件事情的步骤,讲得环环相扣,一清二楚。



    连同皇帝陛下在内,所有人都很清楚,那头绣虎,是在迁就他们。



    若是心情不错,崔瀺偶尔也会开个别人需要脑子拐好几个弯才能想明白的笑话。



    已经是耄耋之年的兵部尚书沈沉,确实很老了,他知道自己坐这把椅子的次数不多了,自家兵部事务,有徐桐和吴王城,出不了什么纰漏,所以老人便想起了一些发生在此地、却注定不会外传的故人故事,比如那把椅子的旧主人,绣虎曾经断言,大骊需要提前做好背水两战的准备。不是中部大渎,便是宝瓶洲跟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崔瀺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不但是一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和中部的大骊陪都需要有个藩王去守着,就连皇帝陛下也有可能要守着京城和最北边的某个地方……当初说这些话的时候,崔瀺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不对,那叫自负。大概正是如此,才让旁人敢于放心吧。



    小朝会结束之后,皇帝陪着国师走了一大段路程。



    之后便是重臣们各自返回衙署,沈沉突然加快脚步,拉住陈平安的胳膊,笑道:“国师,说好了啊,接下来第一个登门的,必须是我们兵部衙门。”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笑道:“说话肯定作数。”



    沈沉蓦的提高嗓门,说道:“诸位,可都听清楚了,谁敢耍心眼搞截胡那套,我就去堵门骂街,骂完臭不要脸的,就去国师府继续骂言而无信的。”



    后边的徐桐跟吴王城,两位侍郎对视一眼,都有些……心酸。



    礼部侍郎董湖笑道:“沈尚书,你们兵部功劳大,我们礼部也很辛苦的,关键是离着国师府更近几步……”



    不用沈沉发话,徐桐就直接撂下一句,“老老实实排第二去。”



    董湖说道:“第二?也行!”



    刑部尚书马沅啧啧道:“不是有句老话叫先礼后兵,礼部变得这么怂了?”



    陈平安不理会他们的插科打诨,停下脚步,转身言语一番,让这帮大骊王朝的重臣一个个瞪大眼睛,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先前在一条乡野小路,跟陛下一起散步,陛下问过我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给出答案,刚好也问问诸位,听听你们的意见。”



    “我们大骊若是想要争个浩然天下的十大王朝之首,需不需要重新占据整座宝瓶洲?需要,该怎么做,不需要,又该怎么做?”



    当国师走远了。



    群臣才纷纷从震惊中惊醒过来似的。



    刚刚从通政司升任吏部尚书的长孙茂提醒道:“虽然是句废话,但我还是要说一声,老规矩。”



    老人是说朝堂一切机要事务,就不要带回各自的官邸了,尤其不要随随便便带到酒桌上边去。



    马沅皮笑肉不笑,跟着说了一句:“那我也再加一句废话好了,老规矩就是老规矩,希望下次小朝会,别莫名其妙就多出个空位子。”



    沈沉不由得沉默许久,笑着转头,老人揉了揉下巴,看着两眼放光的徐桐,还有已经面红耳赤的吴王城。



    徐桐拿手肘一顶身边的吴王城,“看架势,沈尚书是不打算告老还乡了,我们怎么办?还如何升官?”



    沈沉用手指点了点他们,笑骂道:“俩王八蛋。”



    御书房,皇帝宋和站在窗口,一直望向外边文武群臣的模糊背影。



    陈平安返回国师府。



    因为容鱼事先有过提醒,便没有人胆敢擅自离开屋子开口道贺。



    最后一进院子,宋云间站在桃树下,笑道:“了不得,不得了。”



    陈平安摆摆手,径直走向书房,没有任何客套寒暄。



    让容鱼带来一张大骊堪舆图和一大摞的州县图,陈平安提笔在图上圈圈画画,都是地名。



    容鱼发现是一条路线。



    停下笔,陈平安突然问道:“国师府有没有一整套的花神杯?”



    容鱼摇头道:“这边没有准备。”



    虽然崔瀺也经常喝酒,但是对于酒和酒具都没有任何讲究,国师府自然就跟着随意了。



    再者如果崔瀺愿意请谁在国师府喝酒,本身就是最大的礼数和殊荣,哪里用得着花神杯来增光添彩。



    容鱼说道:“不过大骊国库里边肯定有存货,我这就去取来?”



    陈平安想了想,“不用这么麻烦,我去花神庙那边见拨外乡客人,近水楼台的,临时买套仿品就是了。”



    容鱼欲言又止。



    梅花花神罗浮梦和福地花主齐芳先后造访大骊京城一事,国师府自然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只是容鱼却不觉得她们配得上陈国师的亲自接待。



    崔瀺待客,不管是山上的还是官场的,一般都是在厅屋那边跟人聊天,不然至多就是让人去他书房那边秘密议事。



    崔瀺主动站在门口台阶上等待客人的次数,屈指可数。若说谁能够让崔瀺见了面,走出门,降阶相迎,那叫破天荒。



    由于容鱼记忆太好,她都记得很清楚。虽说陈国师的决定,不容置喙,肯定有他的谋划和权衡,但是内心深处,她确实不希望陈国师有太多的破例。



    陈平安笑道:“大师兄当然是一个顶骄傲的人,但他绝不是一个会把清高和轻蔑放在皮相上边的人,之所以显得如此拒人千里,一是为了节省时间,尽量将繁文缛节减少到最少,最好是完全没有。二是故意让国师府的门槛显得更高一点,就能够让接任者好做人一些。如今的形势,当然还没到让谁躺着享福的时候,说是太平世道还为时过早,却也没有师兄当年那么急迫了,所以我可以相对随意……更加从容一些。”



    容鱼既愧疚又欣喜,轻声道:“国师不必与我解释这些的。”



    陈平安说道:“可以邀请长春宫修士,近期来国师府坐坐。”



    容鱼点点头,就任国师接见的第一个仙家门派,此举意义非凡,一洲山上,都在看着。



    长春宫当得起这份机缘。



    如果不是长春宫帮着大骊王朝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说不定连卢氏王朝藩属国的身份都要保不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改变主意,“我们还是找个机会,主动拜访长春宫。”



    容鱼深以为然。



    长春宫虽然至今还不是宗字头仙府,但是容鱼确信很快就会是了。



    陈平安说道:“我先去见客,你让翰林院曹晴朗来这边等着。”



    容鱼领命离去,听见年轻国师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语。



    “在历史的田地里,是稻子还是稗子,好像是需要等等看的。”



    容鱼一边走一边独自思量着,宋云间闻言抚掌道:“然!”



    陈平安离开国师府,一步缩地,直接到了花神庙一处庭院,施展术法变了容貌。



    没过多久,容鱼站在国师府门口,心中默默计数,等待国师的那位得意学生,当容鱼看到那个身影,比起她的预期,曹探花要稍慢些现身。



    领着曹晴朗走到后院,曹晴朗再次与她道了一声谢,容鱼一言不发,笑着离开。



    曹晴朗快步走到屋门口,在外边一板一眼作揖道:“曹晴朗拜见林先生。”



    林守一作揖还礼,相较之下显得更为仪态潇洒,微笑道:“我们是一个辈分的,不必拘谨多礼。”



    若是论文圣一脉的道统辈分,他们确实是同门师兄弟。



    只不过曹晴朗却是将林守一视为长辈的。



    不管怎么说,双方俱是美姿容,贵公子一般的气态。比起某人,更像读书人。



    林守一直接伸手拽住曹晴朗的胳膊,一起跨过门槛,直奔书桌,“积攒了些问题,要与你好好请教。”



    毕竟曹晴朗早就是大骊科举的探花郎了。



    不愧是文圣一脉在科场“功名”最好最高的。



    林守一既然有志于科举,若是遗憾落第,万事不提,可如果高中,那么曹晴朗就该是林守一的科场前辈了。



    曹晴朗有些赧颜,林守一按住曹晴朗的肩膀,让他落座,自己站着,曹晴朗愈发坐立不安,林守一已经翻开书籍,当真与曹晴朗讨教起了科举里边的门道。



    曹晴朗轻声问道:“林先生,为何不与我先生切磋这门学问?”



    林守一笑道:“他陈平安懂什么科场制艺。”



    曹晴朗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林守一说道:“他只需要管好一国科举就够了。”
   庆典已经结束,花神庙还是热闹非凡,京城的达官显贵、王孙子弟平时来此游玩,都能让那位庙祝领着逛一圈,帮着讲解花神庙的渊源和那些彩绘神像的故事什么的,今天却是难了。



    花神庙的庙祝,名叫叶嫚,穿了一身宽袖长裙,是位头别兰花玉钗的貌美妇人,气质淡雅,更像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不过她嘴角有一粒美人痣,便让她一下子变得尤为妩媚了。关于叶嫚有一些个传闻,比如有说她是被某部尚书金屋藏娇在此,也有说她其实就是百花福地的某位花神,走在花园里边,便能够招蜂引蝶,总之不是香艳旖旎的说法,便是神神道道的事迹。



    叶嫚今天走在最前边,领着一拨当之无愧的贵客,去往一座花神庙别院,穿廊绕梁,移步换景,最终走过一道月洞门,领着他们来到一间喝茶的屋子,屋外的庭院内花影婆娑,人行其中,清香盈袖,真是一处闹中取静,别有洞天的好地方。

 

    走在凤仙花神身边,酡颜夫人以心声说道:“不用紧张,又不是头回见他。”



    少女花神怯生生说道:“本来还好,你这么一说,我就紧张了。”
 


    酡颜夫人妩媚一眼,“忘了?上次隐官大人是怎么说的,紧张的时候告诉自己只管紧张,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少女花神想了想,使劲点头,“是唉,有道理!”



    上次就是酡颜夫人帮忙引荐,认识了那位既是剑仙又是武学宗师的陈山主,好脾气好说话,而且学问深厚,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之后她紧张万分,迷迷糊糊的,找到了苏子门下的张文潜,老夫子时而皱眉,她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老先生时而点头,她便宽心几分,最终那位最是严肃的老夫子沉默不语,她便脑袋一片空白,只记得陈剑仙的那句叮嘱,紧张就紧张,不要怕自己紧张。

 

    张文潜问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些措辞的?”



    凤仙花神便将那位陈山主……卖了。真不是她不讲江湖道义,实在是张夫子板起脸孔的模样,过于吓人了。
 


    少女花神一边在心念默念陈剑仙对不住,隐官大人你大量有大量,一边与张文潜照实说了,是她跟落魄山陈剑仙求来的办法。

 

    老夫子还是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不意治学最是严谨的文圣一脉,竟然如此由衷认可我们这一脉的学问,亲近苏子,出人意料,出人意料。”



    在老人看来,你可以说文圣一脉的几位弟子,不谈学问深浅修为高低,只说性情的话,可以说是各有各的自负,甚至是狂妄。



    但是绝不可以误会他们是如苏子这般的不拘小节、旷达豪放之辈。绝对不是。
 


    事实上,即便是白也诗篇,陈平安也只能委婉说上一句,他只有醉酒的时候才会觉得神妙。



    所以当时就在落魄山的白也得知此事,才会笑言一句,看来你们山主这辈子喝醉的次数极少。

 

    按照约定,陈剑仙提前收了她一袋子谷雨钱,事情不成就退钱。



    少女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即便事情不成,反而弄巧成拙,被老夫子记恨,大骂一通,也别退钱了。



    江湖相逢就是缘,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俩谁都别怪谁啊。
 


    其实酡颜夫人劝少女别紧张,她自己何尝不紧张?



    那位隐官大人先是成为了上宗之主,她本来以为反正都是一家人了,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结果好了,他又变成了大骊国师。

 

    少女花神小声赞叹道:“酡颜姐姐,还是你胆子大,不管见谁都不犯怵的。”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



    少女花神在心中给自己默默壮胆。虽然不确定这趟大骊京城之行,能否见着那位高风亮节的陈剑仙,她还是带了一袋子凤仙花种子,作为谢礼。礼多人不怪嘛。



    本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先前她都要担心是不是直接跌到跌无可跌的九品一命了。



    花神命格若是跌了品秩,一旦跌到最低,福地就会为凤仙花更换一位花神,若是下次评选仍然最低,凤仙花就要被从百花行列中撤销,各地花神庙都要搬出花神塑像的。



    此次评选结果,她的花神命格,还是七品三命,不升不降。她已经很心满意足了,此次评论,竞争如此激烈,能够不降,就说明自己很强啊。



    九嶷山自古多梅树,与身为梅花花神的罗浮梦,关系自然极好。



    同为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就与五湖水君时常酬唱书信往来。



    至于她,哈哈,这辈子还没见过几位大人物、老神仙呢。



    少女花神已经想好了策略,比如见着了那位新任国师,她便找准机会,假装试探性询问一句:陈剑仙,还记得我么。



    都说贵人多忘事嘛,如果对方记不得了,那就最好,她斗胆自我介绍几句,道谢一番,便可以旁听花主她们聊正事了。若是陈剑仙还记得她,花主或是罗姐姐多半便要训斥一句不得无礼,那自己接下去就可以放放心心当哑巴啦……算无遗策,的确是好计谋!少女花神偷偷低头咧嘴笑。



    叶嫚在台阶附近停步,转身施了个万福,柔声道:“到了。若有需要,知会一声,我就在外边候着。”



    这位庙祝身边,除了百花福地的齐芳,罗浮梦,凤仙花神,还有捻芯和酡颜夫人。清一色的,她们都是好看的女子。



    不过她们都施展了障眼法,否则以真实容貌“降真”于花神庙,一传十十传百,算怎么回事,莫非是想要跟新任国师抢风头?



    罗浮梦深呼吸一口气,终于就要见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了。



    少女花神赶紧摸了摸袖子里边的那袋凤仙花种子,再次确定自己不是两手空空登门拜访,便没有那么紧张了。



    关于当年的那桩故事,为何会帮她一把,捻芯在齐芳那边得了个缘由,在百花福地看来,世间女子便是一朵花,不是花圃里,花瓶中,便是荒野上,山林间。



    叶嫚移步走去厢房,跨过门槛,也不关门,她屏气凝神,站在门口附近,屋内墙上挂着一幅字,“客来茶当酒”。



    她这些年来,一直想要跟某位名家求一幅字来着,例如那位开创大骊馆阁体的礼部尚书赵端瑾。



    小斗方即可,就写一行小字,“今日无事”。



    叶嫚幽幽叹息一声,可惜赵尚书从未莅临花神庙,无缘一见。



    不晓得屋内那位身份肯定不一般的贵客,他写的字,如何?



    大骊刑部颁发的头等无事牌,叶嫚还是认得的。可不可能是赝品?在今天的大骊京城,谁敢!



    正屋门口站着一位黄帽青鞋的清俊青年,气态温和,一看就是个好相与的良善之辈。



    他侧过身,双手抱拳,与众人微笑着说道:“我家公子已经在屋内等待诸位了。”



    他象征性敲了敲门,轻轻推开门后,侧过身,等到客人们走入屋内,他便又轻轻关上门。



    天地间阳光正好,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落在那位笑容和煦的男人身上。



    站起身,陈平安笑着解释道:“真身还在皇宫御书房那边谈事情,见谅。”



    齐芳嫣然笑道:“国师客气了。”



    上次文庙议事,双方只能算是远远打过照面,所以齐芳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陈平安。



    而且她要比罗浮梦清楚更多的真相,例如他才是那个首先说出一句“那就打”的浩然修士。



    这种秘密,偏偏不能跟谁讲,必须憋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能说,其实怪难受的。



    就像贪杯的好酒之人,对着一杯醇酒却不能下嘴,此间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其实陈平安已经很给面子了。



    本就是百花福地这边有求于人,陈平安大不了让她们在京城等着就是了。



    齐芳,是一个很平常的市井名字,尤其是用在她身上,甚至还有点俗气。



    可真要说寓意,也有,比如百花齐放,万艳同芳。如此说来,好像又是个十分熨帖的好名字。



    案几上边已经摆好了茶具,自然而然的,由酡颜夫人接手,负责煮茶待客。她打开锡罐,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顺便快速瞥了眼锡罐底部的落款。



    陈平安望向凤仙花神,主动笑问道:“又见面了,先前在张夫子那边,可还顺利?”



    少女啊了一声,自己的兵法好像完全不管用啊。



    还好,见她傻愣愣发呆,罗浮梦既是提醒又是帮忙打圆场一句,“吴睬,不得无礼,国师在问你话。”



    看看,果然有这句“不得无礼”吧。



    少女花神一下子就不紧张了,说道:“顺利,很顺利,陈剑仙的锦囊妙计,非常厉害!”



    她下意识就要竖起大拇指,所幸被罗浮梦早早按住了她的胳膊。只因为吴睬一有这个动作,必然会跟上一句顶呱呱……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我也算保住了那袋子谷雨钱。从别人口袋里赚钱最难,挣着了还没捂热的钱就要立即还回去最难受。”



    说了个大概能算是笑话的笑话,屋内却是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也许是陈平安的这个笑话很一般,也可能是因为她们根本不敢随便笑。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世俗权力,并非都是上位者的颐气指使,或是任何场合只要一开口就从喧闹瞬间变作安静,也未必是出行之时的排场。



    权力就像是一张无形的蛛网,权力越大,数量越多的蛛丝就能够蔓延更长,蛛网最边缘的那圈蛛丝,能够圈进更多的金钱,女人,座位,和他人的喜怒哀乐,人生际遇的起伏,蛛网中央地带出现的一点小小起伏,便是一层层往外扩展的悲欢离合,逐渐演变成为他们的惊涛骇浪,荣辱生死,富贵天命。



    酡颜夫人盯着那只装满山泉水的炉子,水开了,沸沸作声。



    收起心绪,陈平安缓缓说道:“道歉这件事情,无非是嘴上怎么说,心里如何想,以及事情怎么做。”



    先前齐芳没有见到封姨的缘故,所以罗浮梦稳了稳心神,说道:“我们跟齐花主已经商量过了,首先,大骊朝廷百年之内,从京城到州郡一级的大小官邸,一切园林花木的开销,都由我们福地包圆了,我们愿意出人出钱出力。其次,每年四季,我们都会抽调出数十位花神,降坛于大骊境内的花神庙,略尽绵薄之力,为各地山川增添些许气数。如果觉得诚意仍然不够,陈国师和封姨都可以再提,在你们觉得满意之前,一天没有谈好,齐花主跟我就留在大骊京城一天。”



    大骊可不是普通的王朝,占据着半座宝瓶洲。这笔开销,当真不小。



    若是再往下延伸到县一层的官邸,不是福地不想阔绰一回,是真做不到。凑足神仙钱是一难,福地能够调遣人力更是难上加难。



    除非整座百花福地都搬迁到宝瓶洲,所有花神,铁了心将百年光阴都消磨在大骊王朝,才有一定把握,只是这种事当然不现实。



    陈平安思量此事,没有着急开口说行或是不行。



    齐芳突然以心声问道:“隐官,他还好吧?”



    既然她如此称呼陈平安,那么“他”是谁,就再明确不过,昔年隐匿于百花福地的刑官豪素。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豪素在白玉京神霄城修道,还是顺遂的。他本身境界就够高,几次出手也是分量足够,再加上他身份超然,毕竟有个前任刑官的头衔,豪素不说在青冥天下横着走,斜着走还是没没问题的,哪怕如今那边有点乱,豪素即便外出游历,也不会有谁主动招惹他,完全没必要,所以齐花主大可以放心。”



    齐芳忍俊不禁,隐官说得谐趣,一想到豪素“斜着走”的模样,更觉得好玩。



    她黛眉间淡淡的愁绪,仿佛被一扫而空。



    名叫吴睬的娇憨少女花神,她憋了半天,趁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空当,她总算捣鼓出些自认客气且得体的措辞,放下手中那只刚好绘有凤仙花的花神杯,双手抱拳,“可喜可贺,陈剑仙跟大骊王朝,强强联手哈。”



    齐芳有些无奈,罗浮梦则是有些紧张,跟陈平安这种大人物同处一室谈事情,必须谨言慎行,小心再小心,你不知道哪句话就犯了忌讳。



    何止是言语隔着脸皮,人心隔肚皮,简直就是城府深沉,隔着千山万重水。



    来时路上,罗浮梦就专门提醒过吴睬了,等到见着了陈国师,抱定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宗旨,尽量少说话,最好是不说话。



    酡颜夫人赶紧低头煮茶,实则绣花鞋里边的脚指头都勾起来了,尴尬是真尴尬。



    罗浮梦跟绝大多数浩然山巅修士,都是差不多的认知,可以说陈平安运道昌盛,也可以说他是苦心人天不负,但是绝对不可以将他当做一个心思简单的人。



    若言人生恰似万山围栏,一山放出一山拦,路上走着,就是不断闯关,眼前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陈国师,不也是?



    昔年家乡,遇到山崖书院的齐静春,绣虎崔瀺,老秀才,到了剑气长城,有老大剑仙,返回浩然天下的礼圣,郑居中……



    只是出人意料,陈平安非但没有面无表情,置若罔闻,甚至都不是客客气气的一笑置之,反而同样抱拳,笑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少女挠挠头,过于实诚了,赧颜道:“陈剑仙,我如今花神命格不高,道力浅弱得很,离着圣人口含天宪、真人言出法随的境界,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陈剑仙借我的吉言,可能借不太着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