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44 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44)

 外头的雪更大了。

 寿老夫人紧了紧身上的被子,低叹道:“当年你师父和太子出事的时候,我闭紧门户没有进宫为他们求情……后来阿虎和元娘被关在东宫,我也没去管。”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再也出不去这座院子了。

 她闭眼道:“我确实是欠了他们的,所以阿虎和元娘恨我,我也理解。”

 她笑了笑,“等我死后,陛下定然会让子孙为我扶棺,你帮我告诉阿虎,他若是不愿意,也别露在脸上,让他用袖子隔着棺材——只要别用手贴着,便也算不上为我扶棺了。”

 兰山君伏在床头痛声大哭,郁清梧再忍不住进了里屋,跟兰山君跪在一处,哀声道:“您就让太医再过来看看吧!我和山君成婚,还要给您磕头呢。”

 寿老夫人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看着床下跪着的两人,轻笑道:“老天也是待我不薄的,临了临了,倒是还送了你们来我这里。”

 “只可惜你们来了,我也不敢让你们多陪着我……我就怕自己舍不得去死了。”

 “可我……还是不想活了。”

 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眼眶一湿,道:“好在你们的婚事于我而言,也算不得遗憾。”

 她这一生,憾事太多,走到现在,发现过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都是遗憾的。

 十岁丧父丧母,被彼时还在世的太后养着,本是欢喜的,但当年宫里斗得厉害,她为了护住太后和皇帝,自己遭了暗算,身子也毁了。

 二十多岁,嫁给了情投意合志趣相投的夫婿,结果为了皇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她的夫婿也没了。

 四十多岁,一切本好了起来,但突然之间,看着长大的弟弟和外甥也死了,她一时害怕,没有伸出手帮一把,便后悔了一辈子。

 可又不敢叫自己后悔,就怕自己会被皇帝厌弃,连剩下的这些人也保不住了。

 她这一辈子啊,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她感喟起来,看向门外,“茉娘,别躲在门外哭,进来哭吧。”

 钱妈妈呜咽着进屋,坐在榻上,倒是没有大哭,只不断用手抹眼泪:“我早做好准备了,多少年了啊。我不哭的,你别担心我,我心里好着呢。”

 寿老夫人就握着她的手,声音越来越低:“茉娘,当初我不让你出门做生意,你恨不恨我?”

 钱妈妈摇摇头,“不恨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寿老夫人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恨我。我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了。你无儿无女,又不爱交朋友,我总担心我死后你一个人难过日子。”

 她道:“好在现在有了你喜欢的小夫妻,我就是马上去投胎转世,也是安心的。”

 钱妈妈声音颤抖:“听说还要喝孟婆汤,你少喝几口,等等我,下辈子,咱们投一个娘胎吧?

 她不知不觉又泪流满面,“我愚笨得很,您要记着我几分,既然先做了姐姐

 ,便要护着我,别让新人家欺负我——()?()”

 寿老夫人:“哎,我记着。←()_[(.)]←20←。?。?←()?()”

 她声音越发低了,“茉娘,你别太快来找我啊。()?()”

 她看看三个人,再艰难的看向窗外,外头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飞鸟皆尽,百花凋零。

 她喃喃道:“该嘱咐的话,我都嘱咐完了,如今还吊着一口气,倒是又要熬着,熬着等他来,说些虚情假意的话……()?()”

 免得她这般突然死去,他又要为难孩子们。

 她突然声音大起来,手拍在床沿上:“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啊——山君,告诉你师父,我也是恨皇帝的——怎么就那么狠心,那么狠心……”

 ——

 漫天风雪。

 宫里,小太监跑得摔了好几跤,终于跑到了新晋的萧贵嫔宫前,急急道:“快,快告诉陛下,寿老夫人不行了。”

 一句话,叫皇帝从萧贵嫔的身上爬起什么。”

 小太监哭道:“陛下,寿府递了折子进来,说今日大雪,寿老夫人突然不行了。”

 皇帝两眼发怔,而后急急忙忙大声喊,“来人,快,出宫,快出宫!”

 另一边,踉踉跄跄赶过来的,还有邬庆川。

 皇帝瞧见,一脚踢在他的心口上,“狗东西,阿姐如此身弱,你也不每日来看看。”

 又闻见他一身酒气,抬手就是一巴掌,“好啊,阿姐遭罪,你倒是欢喜。”

 邬庆川不敢反驳,痛哭道:“臣悔之晚矣。”

 皇帝冷着神色大步进屋,见郁清梧和一个姑娘跪在床前哀戚,他心口一窒,赶紧上前,“阿姐——”

 寿老夫人已经看不见了。

 她只听见郁清梧道:“是陛下来了。”

 寿老夫人便觉得这命如此的低贱。就连死,也要熬着等他来。

 她意识模糊,却还能说出自己要说的话。可见这些话在她的脑海里说过多少回了。

 她喃喃道:“陛下?”

 皇帝哽咽道:“阿姐,是朕。”

 寿老夫人:“是阿宗啊。”

 皇帝的名字就叫齐宗。

 这么多年,已经无人再叫这个字了,而现在这个人又要离去。他终究忍不住,哭道:“阿姐,你别死。”

 寿老夫人几不可闻的说道:“我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皇帝泪水掉在她的手上,寿老夫人身子一颤,努力清醒道:“阿宗,我就要死了。小辈们各有人疼爱,唯独你一个,我放心不下。你是要长命百岁的,我本想陪着你,可我这身子不争气……”

 皇帝痛哭,“阿姐疼朕,朕愧对阿姐。”

 寿老夫人:“你别这样说,我这一生的荣华富贵,都是你给的,我是真心,真心将你当做弟弟的。”

 “但我就要走了,家里这些人,便要托付给你——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我还是不放心。”

 皇帝连连点头,“好,好,朕肯定帮你看顾着。”

 寿老

 夫人闻言笑起来()?(),

 嘴巴一张一合()?(),

 练了千万遍的话喃喃出口20()_[(.)]20?20?╬?╬20()?(),

 “阿宗()?(),

 你要记得早睡,别又总是熬夜看折子,对眼睛不好……还要记得吃药,别嫌苦……”

 说到后面,意识彻底不清的时候,她骤然高声喊道:“茉娘,茉娘——”

 钱妈妈连忙上前,寿老夫人紧紧攥着她的手,气喘吁吁:“我,我……我好像看见庆海来接我了。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挣扎起来,皇帝握着她的手大喊,“太医!”

 太医早等在一边,赶紧过去搭脉,而后摇了摇头,“老夫人已经仙去了。”

 屋子里哭声响起,一股寒风吹进,将兰山君吹得身子颤抖起来,而后一转身,就看见邬庆川跌坐在一侧,痛不欲生。

 她仅仅见过他几次,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般的神色。

 ——

 堂庭里,皇帝伤心的坐着,钱妈妈跪在地上,哭道:“本是一直犯困,谁知道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当时奴婢就知道不好了,连忙让人进宫告诉您。”

 然后又道:“但奴婢心里也有准备,毕竟太医一直说她老人家的身子不好,从几年前说到现在,已经算是捡来的命了。”

 皇帝:“幸而你发现及时,不然朕怕是都见不到阿姐最后一面。”

 他问,“阿姐临去前可说了些什么没有?”

 钱妈妈:“就是有些遗憾没看见郁少爷成婚。”

 皇帝:“那就叫他们热孝成婚,这是好事,阿姐在天之灵,也会看见的。”

 钱妈妈摇头,“老夫人说,您肯定会这样说。您对她的好,她猜也能猜得到。但她不愿意让孩子们成婚的时候连个红灯笼也不能挂。这样就是罪过了,她如今最疼爱那两个孩子,舍不得他们这样的。”

 皇帝叹息,“那阿姐是什么意思?”

 钱妈妈:“老夫人说,郁少爷虽跟自己家子弟一样,但到底姓郁不姓邬,便还是叫他们三月初八成婚。这也已经出了热孝了,正正好。”

 皇帝沉默,而后道:“就依着阿姐的意思去吧,但一切都简办,别繁琐了去。”

 钱妈妈点头,“是。即便要大操大办,孩子们也是不愿意的。老夫人还说,若是阎王爷愿意,她就等着三月初八之后再轮回。”

 一句话,又让皇帝眼眶湿润起来,“阿姐总是这样,事事都为别人着想。”

 他站起来,看着外头的大雪感慨道:“老了……都已经老了。”

 到了随时可能逝去的年岁,他是不是,也要做做打算了?

 他离开之前跟钱妈妈道:“往后要是有事,你就直接递折子进宫,你年轻的时候立过大功,朕曾经许诺过一个承诺……”

 钱妈妈:“已经用啦。”

 皇帝:“……用了?”

 钱妈妈就把自己推人入粪坑的事情说了一遍,“陛下,这可以用吧?”

 皇帝眼眸温和起来,“怎么不能用呢?茉娘,你这个性子,还是跟几十年前一样。”

 钱妈妈却觉得他的眼神渗人。她

 不是老夫人,愿意陪着他回忆往昔,她指指门外,“奴婢还想去收拾收拾老夫人的遗物。”

 皇帝点点头,“去吧。”

 这些心思简单的老人,是越来越少了。皇帝对她很是宽和,“你自己也老了,要注重身子。”

 钱妈妈觉得他还不如骂她几句痛快。

 皇帝回宫之前,看见跪在外头的邬庆川,又一脚踢过去,“不知感恩的东西,当初要不是阿姐求情,朕早杀了你。”

 他骂道:“你跪在朕这里做什么?滚去阿姐的棺前跪着吧!”

 邬庆川伏地痛哭,“陛下,杀了臣吧,臣这辈子欠着嫂嫂许多,如今都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皇帝冷哼一声,“只顾着跟齐王去喝酒,倒是连这里来也不来了。你的孝心,怕是自在得很。”

 但这毕竟是寿老夫人最亲近的一个。他道:“阿姐的丧事,你必定要好好操持,她之前对你多好,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连着骂了好一会才大步走了,留下邬庆川后怕连连。

 等郁清梧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邬庆川站起来,阴沉沉的瞧了郁清梧一眼,而后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够重,将本就没什么力气的郁清梧打得跌撞在地上,手心被尖锐的石头一戳,鲜血立马染红了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