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老鹰捉小鸡10

 傅洵当然会骂人。

 他的口才,连御史台的官员都拜服。

 但他从不在学生面前骂人。

 所谓师生,前者在阶上,后者在台下,隶属两类身份,他既是师长,当以身作则,以礼为尺,不该在学生面前失态。

 此刻,他主动打破了这层关系。

 也打破了一直以来,兰絮对他的刻板印象。

 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眼,压抑愠怒,是鲜活的,不再只是寡情冷漠、一心沉迷学问的老古板。

 她有点恍然。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软脚虾江之珩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巴,继续睡觉,只留可怜的兰小鸡应对傅洵的质问。

 算了,一条道走到黑。

 兰絮舔舔干燥的唇,回:“他修养好,人很温柔。”

 江之珩是崇学馆第一个和她打招呼的人,也从没介意过她的出身。

 这个理由可以吧?

 傅洵从鼻间冷笑一声:“好修养的人比比皆是,谢骢冯嘉谢玉君,不都好修养?”

 兰絮努力从脑中搜罗:“他认真努力,刻苦向学。”

 傅洵:“若他和你一般好吃懒做,还有点说服力。”

 受不了这么夹枪带棒的傅探花了,兰絮给出最敷衍的回答:“他长得还挺好看。”

 傅洵:“不说他此时形销骨立,以前也不过如此,若你要看好颜色,不妨自己照镜子。”

 兰絮:“……”

 等一下,傅洵这是夸她长得好看,是吧?

 她都惊奇了,自己居然被傅探花夸了!

 不过,傅洵似乎没留意,他只是下意识反驳兰絮给出的理由。

 他站在她几步外,背着一只手,不错眼地盯着她,眼瞳微微收紧,眼神晦暗。

 似乎要从她脸上表情,探照出“说谎”的痕迹。

 兰絮突然后背发毛。

 傅洵这样的人,就算世界观遭受了冲击,乃至被摔碎,也能迅速修复,寻找异端。

 换言之,他很难被欺骗。

 她得给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否则,他可以不认为兰絮喜欢江之珩,从而倒推出,她为何非要替江之珩说话。

 这样,他就会留意到,他一直听到的只有“序”,没有谢兰序的全名。

 兰絮赶紧说:“可是先生,我就是喜欢他。”

 果然,被她一搅和,傅洵世界观又被震动,他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紧皱眉头。

 他道:“你不能喜欢女性?谢玉君不比江之珩好?”

 兰絮无语,老天哦,别乱点鸳鸯谱,他们才是一对啊!

 她一口气说:“可是,感情就是无厘头的,剪不断、理还乱,若它可以用理智衡量,这世上哪有牛郎织女,哪有痴男怨女。”

 傅洵愣了愣。

 兰絮:“先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傅洵眼睑一抽。

 他漆黑的眸底,兰絮神色带着决绝,信誓旦旦,甘愿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傅洵怒极反笑:“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_[(.)]???#?#??()?()”

 兰絮眼观鼻鼻观心。

 下一刻,傅洵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快调整好了情绪,说:“今日起,你不必再住舍馆。()?()”

 兰絮懵了:“不行啊,这是崇学馆要求的。()?()”

 傅洵:“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兰絮疑惑:“那我住哪?”

 傅洵:“住我宅邸。”

 兰絮:“……”

 傅洵冷声:“不是说情不知所起?我看你们是日日待在一起,混淆了感知。”

 勿怪说傅探花聪明呢,他还知道要拆散一对,要用物理隔离法,见不到就发展不了感情了。

 但是,为什么是兰絮搬去他那里?

 兰絮心里奔腾千军万马,不要啊!和老师住在一起,想想就好可怕!

 她决定卖江之珩:“先生,不若让江兄搬去您那里,他想来敬仰您的学问,定会感激涕零。”

 傅洵摇头:“你不必连这事也要为他考虑,他的课业,我自然会多加照顾。”

 兰絮:“……”

 兰絮麻了,彻底麻了。

 最没想到的,是傅洵居然要亲自革正他们!

 估计她亲爹知道她搞断袖,都没法这么快准狠地制定策略。

 刚好今天休假,傅洵直接让兰絮去收拾东西,知晓她不情不愿,他还站在她舍馆门口,盯着她手脚。

 不多时,兰絮收拾出两三个小包袱。

 傅洵帮她提着一个,他们来到崇学馆外两条街的一间小宅子。

 宅子只有小两进,是傅洵租赁的,闹中取静,干净整洁,很有傅洵的风格。

 这里离崇学馆近,离衙门也不远。

 傅洵叫小厮打扫东厢房,又对兰絮说:“你先住这里。”

 兰絮拽着包袱,站在门口,拖拖拉拉。

 傅洵:“还不进来?”

 兰絮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走进东厢房。

 和进牢房似的。

 傅洵看在眼底,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就算实际上真为谢十一好,她也不领情。

 只是如果一定要有人来做恶人,也只能是他。

 他不能眼睁睁看她自毁前程。

 暂时给兰絮安排住所,下午,傅洵还要出门,临出去前,叮嘱小厮两句。

 小厮块头很结实,之前就是他一人搞定秦锐,宅邸日常洒扫,都交由他处理。

 兰絮问小厮:“你叫什么?”

 小厮:“闻风。”

 兰絮了然:“不愧是傅探花,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叫丧胆的?”

 闻风挠挠脑袋:“十一郎,大人身边另一个服侍的叫‘万里’,我俩名字出自前汉书:四海安宁,民皆快乐,万里闻风,一鼓而收……”

 兰絮:“停停停。”

 什么前汉书后汉书,叽里呱啦的,听着头疼。

 宅子里还有一个小厨房,负责傅洵不在崇学馆时候的饮食。

 厨房掌勺

 的是刘婆子,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子当帮手,他们一口吴侬软语,是跟着傅洵到怀名的灵定傅家人。()?()

 屋中没有一个丫鬟,遑论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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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倒是洁身自好。()?()

 宅子里三人,都和兰絮见过面,他们叫她十一郎。()?()

 兰絮容貌好,闻风不太好意思和她直视,只说:“您是大人带回来的第一个学生,想必大人很看重你。”

 兰絮略微骄傲:“哦,那是,谁让我天资聪颖。”

 闻风:“……”

 把宅邸了解得差不多,兰絮想出门,闻风却拦住她:“十一郎,大人嘱咐过,得等大人回来,您才能出门。”

 兰絮震惊:“他凭什么关着我?”

 她到宅邸门口,雄赳赳气昂昂,抬起脚步。

 闻风:“大人说,如果十一郎不服,大可以直接出去,我会跟在您身边,到时候您迈出去几步,就抄几遍论语。”

 兰絮:“……”

 谢谢,已老实。

 她缓缓将脚撤回,傅洵这个狗东西。

 她回到东厢房,把门关好,扑到床上,明亮的双眼,逐渐变成死鱼眼。

 系统唏嘘:“原会增加任务难度,是这个意思啊。”

 兰絮已经接受了:“我先在他这里住一段时间,等之后,我就告诉他,我不喜欢江之珩了。”

 这样,整个逻辑是顺的,傅洵应该能接受。

 至于傅洵为什么要掺和,兰絮倒觉得正常,他在课上一直点自己,每次抓她课业都极为严苛,很习惯“照顾”她了。

 这床比崇学馆的舒服多了,软乎乎的,兰絮眼皮子没撑住,合衣入了睡。

 ……

 酉时过半,傅洵回来了。

 他接过巾帕擦手洗脸,问闻风:“谢十一闹了?”

 闻风:“没有,一听说要抄论语,有点生气,回房后到现在还没出来。”

 主仆二人一壁说着,一壁走到东厢房。

 房门紧闭,闻风拍了好几下,始终没动静。

 闻风:“奇怪,我一下午盯着呢,十一郎真没出门。”

 傅洵倏地眯眼。

 难道他把他们拆了,谢十一心如死灰,躲在屋里自寻短见?

 所谓关心则乱,若傅洵此时还算冷静,就能明白,像谢十一那种顽草,怎生轻易要死要活。

 然而这个念头,足以让他自乱阵脚,他对闻风道:“闪开。”

 闻风接连后退好几步,就看他家主子猛地提腿,踹向房门。

 “嗙”的一声,整扇门都被踹破了!

 如此惊天大响动,前后隔了几户人家的狗汪汪狂吠。

 睡得好好的兰絮还以为怎么了,本能让她一个弹跳,滚下床,背靠墙壁缩到床脚。

 她心有余悸,在一堆木屑飞扬里,睁着朦胧睡眼,就看傅洵脸色沉沉,和一樽罗刹似的。

 兰絮浑身一颤。

 见她不是自寻短见,傅洵方知自己小题大做了。

 兰絮瑟缩在

 角落,

 双手抱着膝盖,

 畏惧地看着他。

 傅洵突然心口微窒,

 他还未开口,

 她那双明澈的眼里,一轮水光打转。

 下一刻,她清泪如珍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傅洵怔了怔。

 他走到她身边,她侧过身躲他,惊惶未定:“我、我就是睡个懒觉,你至于把门踹成这样吗。”

 傅洵:“……”

 他喉头梗了梗。

 兰絮越想越委屈,嚎啕大哭:“我要回去,我不要和你一起住!呜呜呜!”

 宅邸不大,当初傅洵选这儿,就是看中左右都是衙门笔吏,他们家中人口少,平时不吵不闹。

 好处是安静,坏处就是他刚刚那一踹门,加上此时兰絮的哭声,在街坊里异常明显。

 几户人家就算不爱管闲事,也都上门了。

 闻风不得不去接待邻居,而傅洵看着大哭的兰絮,向来执掌权柄,落笔定风雨的男人,第一次束手无策。

 他试着扶着她起来,她却吓得腿软,站不起来。

 他只能蹲下,干巴巴:“别哭了。”

 兰絮:“呜呜呜。”

 傅洵有点头疼。

 仔细回想别人会如何对付这个场景,他伸出手,顺着她薄削的后背,轻轻拍着。

 他放轻声音,音质里细腻的感觉,便让他的语气,多了三分温柔:“不是因为你睡懒觉就踹门。”

 兰絮哭声一顿。

 她哽咽,质问:“那你干嘛踹门?”

 傅洵心想,刚刚自己着相,误以为她自戕,若直说了,别说兰絮不信,他如今想来也觉出几分可笑。

 他抿了下唇,道:“门是闻风踹的,没控制好力度。”

 闻风那个大块头,确实能搞得出这么大动静,不愧能让人丧胆。

 兰絮:“他怎么这样!”

 傅洵:“确实不该。”

 兰絮埋怨着闻风,傅洵垂眼,这还是第一次,让自小跟着自己的闻风顶事。

 竟是为了这样的事,他都觉得莫名其妙了,可是……

 兰絮终于不哭了。

 那就这样吧。

 他扶起兰絮,兰絮腿还软着,半搭靠在他身上。

 她比以前高了,但身上还是薄,傅洵扶着她时,将手掌按在她后腰处,隔着春裳,他的掌心,似乎刚好嵌着。

 是不是太细了?

 没等他细想,兰絮已经坐下,她用袖子擦眼泪,傅洵也撇去心头奇异的感觉,递给兰絮一条青色手帕。

 兰絮拿过来,对着它用力擤鼻涕,噗噜噜,噗噜噜。

 傅洵:“……”

 他只是让她擦泪。

 他别开眼,不去看自己被蹂躏的手帕。

 没一会儿,安抚好左邻右舍的闻风回来后,被兰絮狠狠瞪一眼,完全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