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海阔天空33

 夜里没有发生任何危险。

 被踩死的虫蚁不算。

 言英成给所有人烧了水,大家补充完水分，灭掉柴火，等到天光差不多能够见前路照亮,重新出发。

 章驰和言英成还是走在前面，陆英殿后——如果后面有野兽追来，他会第一个发出警报。

 翻过一座山，他们已经能够看见白银共和国的领土。

 ——经过言英成确认。他就是从那儿开车过来的。

 他们即将出境。

 前方的路一览无余——无怪那些变异的生物只存在在身后的领土，这里的路看起来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只需要一点走过去的时间。

 但周宇的诅咒理论在这一刻再次生效了——每当他们遇见一件好事,就要同时遇见一件更坏的事。

 乔希的终端响了。

 打电话过来的是她在兰卡特认识的新闻记者。

 她决定回兰卡特。

 周宇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无语：“你想拿奖想疯了吧？”

 “他们手里握有白银共和国在兰卡特的所有战争罪证，这是那些记者拿命换回,“新闻社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被感染了，如果我不回去，他们的消息就永远传不出来了。”

 奇良指着乔希的相机：“你不是已经拍过那么多的罪证了吗？”

 “那些证明不了什么,死人而已,我没有拍到过投放传染源的画面，白银共和国可以用一万种借口,“就算不找借口,只要打定主意不认,也奈何不了他们。”

 “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两个有仇,但没有证据,法官就不会判定另一个人有罪。”

 “我唯一拥有的证据,只是那些被导弹炸毁的房子和在地下掩蔽所被虫污染的受害人,我将这些报道出来，说不定，我反倒成了那个编故事的人。”

 “网络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乔希顿了顿，“每个人都曾经被断章取义哄骗过，于是不再相信媒体的花言巧语。白银共和国掌控舆论的能力非常强大，只要有一点可以被质疑的，那么指控就会被他们的舆论洗到干干净净，我需要决定性的证据。这就是我来卡斯的意义。”

 众人沉默。

 章驰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战地记者，乔希对于战争的危险认知也许并不如周宇以为的那样薄弱。

 她之所以想要让装甲车在战俘营前停下来，只是因为那可能是她唯一一次，可以真正将白银共和国和虫污染，种族灭绝的罪证带上审判庭的机会。

 但是他们离得太远了，她的相机拍不到。

 “你真的疯了。”周宇说。

 乔希说：“我不是卡斯人，不会被感染。”

 “这是感染不感染的问题吗？”周宇突然能不能够重新穿越边境线，你能不能在城里活命都是一个问题。”

 “兰卡特已经沦陷了，你还战地记者呢，你当这是玩呢。你以为你自己很厉害吗，你那是遇见了我们，你运气好，你回去了别说新闻，你自己命都没了。”

 “白银共和国的军队才多少人？兰卡特那么大，他们不一定能够抓到我，”乔希回过头，看向他们来时的山头，“反正，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了，到时候，等我拿到芯片，就重新回来。”

 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了。

 他们现在清扫干净这一条路，别说三天五天，只怕现在，那条路上的蛇虫鼠蚁就重新筑了窝。

 当然，也不一定，回来一定会死。

 只是有可能会死。

 跟有可能被白银共和国抓到，一枪打死一个道理。

 “兰卡特几十万人口，他们就算是要杀，也杀不到那么快，”乔希不知道是在安慰其他人，还是在安慰自己，脸色突然稳定了下来，“趁着现在回去，浑水摸鱼，我将芯片拿回来。”

 “而且，我不是去新闻社。我是去他家里。放心，很安全。”

 周宇：“安全？”

 在这个地方，安全两个字就是一个笑话。

 他们走到这里，都不知道有没有摸到安全的边。

 乔希没有跟周宇争论。

 争论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征询别人的意见或者渴求认同，她不需要认同，一意孤行，就这么往回开始走。

 言英成上前将她拦住。乔希身高和体型跟言英成相比都落了下风，更遑论言英成格斗技能丰富，没过两招，就把人给拖了回来。

 “放开我！”乔希拍打着言英成的胳膊，她指甲尖利，伸出胳膊在半空中一划，直接在言英成的脖子上扣出了三道连续的血痕。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言英成一动不一动地半拖半拽着乔希往前走。

 “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他这样说。

 众人继续往前。

 乔希的哭声很大，她拍打着言英成的胳膊和背，言英成身体结实得跟牛一样，纹丝不动，乔希于是指尖用力，狠掐他腰腹的皮肉，言英成痛得龇牙咧嘴，将人直接翻了过来，胳膊夹住，像抱着一本书似的，横着把乔希往前面拖。

 顺便，他捂住了乔希的嘴。

 众人于是在“呜呜呜”的“挣扎声”中继续往前。

 突然之间，言英成“啊”了一声。

 众人回过头，乔希的牙刚好从言英成的手掌上松开，言英成胳膊一松，乔希一个健步就冲了出去。

 章驰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谬。

 在垃圾岛，所有人拼命想往外逃。

 在这里，他们千辛万苦走到泥潭的出口，接二连三有人想要回头。

 她冲了回去，拉住正在往前的乔希，胳膊肘往回收，扯住了乔希的上臂。

 “你会死的。”章驰说。

 乔希挣扎了几次，失败了。

 她的力量比言英成还恐怖。

 乔希停止挣扎，说：“可是只剩下我了。”

 章驰：“什么？”

 “白银共和国断掉了卡斯的网络，这里的声音传不出去，兰卡特只是一个开始，很快，这场谋杀就会蔓延到其他城市。”乔希胸脯起伏，“只剩下我，我可以把消息传出去。我可以通过奥天帝国的媒体将他们的罪行传播给世界。”

 “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比现在更被舆论左右。”

 “主导战争的永远都是人，煽动仇恨，呼唤正义，理由，借口，都是为了占据舆论的高点。这是舆论的战争，谁掌握了舆论，谁就掌握了胜利。白银共和国要封住所有人的嘴，等他们对卡斯的种族灭绝成功，即使被人揭发，也不会有人再跟他们追债——这些人都已经死光了。但是，但是如果我能够将消息传出去——”

 “也许就可以阻止战争。”

 章驰松开了手。

 乔希从章驰的怀里逃了出来。

 “就算他们不会被国外的舆论击倒，白银共和国国内的反战游行也可以让他们刹车。”

 “这是完全灭绝人性的，这是反人类罪，”乔希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人会信任这样的政府。他们必然会对民众投降。”

 ***

 下山的路很陡峭，但因为来的时候已经走过一遍，没有什么需要避让的地方，众人走得很快。

 奇良和周宇没有任何求生能力——在这种环境之下，他们留下来不说帮忙，只会乱上加乱，章驰让他们先行离开。

 她将那一张价值五百万的自由卡交给了奇良。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还不能不能活着出来。

 不要浪费钱。

 章驰让路雨和陆英跟着奇良一起走。

 但路雨不肯走。

 于是陆英也不肯走。

 他们两个比乔希还难对付，奇良和周宇根本制服不了他们，别说像言英成那样拖着他们走，不被陆英揍都算好的了。

 章驰带上了路雨和陆英。

 言英成也跟着一起来了——他本来就要回头。

 只是没有将他们送过真正的国界。

 现在他们这里有了五个人。

 她，乔希，路雨，陆英，言英成。

 言英成负责开路，章驰殿后，还没有到黄昏，众人就已经来到了之前停驻的那一辆装甲车附近。

 乔希止步不前。

 她非常心虚。

 “其实我也不能够保证白银共和国一定会停战……”

 这是最理想的结果，她刚才诚然夸大，只是为了让所有人放她离开。

 “你们不一定要跟我一起来的。”

 她没有想要鼓动所有人。

 这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如果这些人也因她而死，她会无比愧疚——如果她死了之后也能够感受到愧疚的话。

 章驰和言英成停下了脚步。

 章驰说：“我知道。”

 乔希愣了一下。

 章驰跳上装甲车，路雨和陆英紧随其后，她朝乔希招了招手：“上车。”

 ***

 开车的人依然是言英成。

 路雨这一次没有把枪指准他的头了。陆英坐在地上整理他们的行李。

 行李里面有药品，弹药，章驰将子弹掏了出来，现在是冬天，这些东西藏起来很方便。食品大礼包的东西还有很多——奇良他们只拿走了其中一部分。

 章驰打开了其中一个饼干盒子，长条形的盒子里面一共装着三包大小一致的巧克力夹心饼干，路雨拿走了其中一包，章驰将饼干递到乔希面前。

 “吃吗？”

 乔希拿走了饼干：“你为什么要我一起走？”

 章驰咬了一口饼干，很甜。被气候冻得僵硬的巧克力融化在温暖的舌尖，甜得她快有点牙疼。但是能量的补充非常迅速，她感觉到刚才经过跋涉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轻松很多。

 她安静地吃着饼干。

 “咔嚓”“咔嚓”——

 乔希知道她听见了。

 但她没有回答。

 乔希撕开饼干的包装袋，也从里面拿出来一块巧克力饼干。安静地吃。

 其实她知道她跟过来的理由。

 没有她的话，他们根本不可能穿过这一片人为设置的毒障。她护送她下去，拿到芯片，带她重新穿越这片诡谲的丛林。

 她是为了救她，或者说，她在保证他们能够将芯片带出兰卡特。

 乔希真正不理解的地方在于，她为什么会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冒险的赌局，到最后一定会开出最好的结果。

 ——在要拿命当砝码的前提下。

 章驰吃掉饼干，调整好枪械，坐到了左侧的折叠座椅端头——在这个位置，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言英成的一举一动。

 言英成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她转过头，看向在地上正拍着胸前饼干屑的乔希：“那你呢？”

 乔希抬起头：“什么？”

 章驰：“你为什么不肯走？你之前说过，你的同事都已经撤离了。”

 乔希挠了挠头：“一开始……我想拿个奖什么的……”

 章驰：“……”

 “脑门发热。我也说不准。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事要等着我去做。卡斯的局势变化太快了，我也没有想到会彻底留在这里出不去，”乔希伸头在食品大礼包里面翻来看去，挑出一条细小的糖，撕开放进嘴里，神态带着一些后悔，又带着一些郝然，“你肯定觉得我很傻吧。”

 “但是我现在觉得，我被命运选中了。”乔希咀嚼着糖，“不然为什么会是我呢？”

 “从小，我就觉得我将来要做什么伟大的事，要么当个电影明星，要么当个出名的科学家，全世界都很有名的那种。后来我发现这两件事太难了，而且，我发现真正影响这个世界的，不是明星、也不是科学家，是图片和文字。”

 “想想看，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两个人，享有一样的信念和观点，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接触过同样的图片和文字。”

 乔希双臂张开，糖的包装就这样从她的指缝之中滑了下来，随着抖动的装甲车滑进了后排的角落。

 “这就是传播的力量。”

 “所以我决定当一个记者。”

 章驰：“一个出名的记者？”

 乔希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我以前是这样想的。”

 章驰：“那你现在呢？”

 乔希：“现在，我觉得我是被选中的人。”

 章驰：“……”

 “老天会让被选中的人逢凶化吉，”乔希从大礼包里面掏出饼干，撕开包装，猛往嘴里塞，猛得好像这是她这辈子能够吃的最后一顿饭一样，“因为这个世界需要有人讲出真相，所以我被安排来到了这里。”

 一直沉默的言英成就在这个时候回头看了乔希一眼。

 作为一个严肃的人，他没有什么表情。

 看完，他又转回了头，继续开车。

 装甲车里面相当安静。

 乔希硬着头皮继续：“我想当一个有理想的人。”

 过了一会儿，她吃完东西，站起来，看向章驰：“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她不需要在这种时候回头。好像有能力的人总是要去担更大的担子，只是因为，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人能够去做到。

 章驰：“不用谢。我不是为了帮你。”

 乔希怔了一下。

 章驰：“我只是想试试。”

 乔希：“试什么？”

 章驰闭上眼：“试试能改变到什么程度。”

 ***

 奇良和周宇的离开让这支队伍变得安静了不少。

 由于情况紧急，加上还有两个“外人”在场，他们没有能够在告别这一件事上多下功夫。不过，以奇良和周宇的警惕性，应该不会将他们在垃圾岛，乃至卡斯的遭遇广而告之。

 他们混进白银共和国，很可能就此分道扬镳。

 毕竟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相逢好像已经在很久之前。

 离别总是突然。

 从此往后，他们可能都不会再见面。

 ——除非都被抓回了垃圾岛。

 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章驰想。

 跟乔希联系的记者叫安德鲁，他感觉自己很可能已经被感染了——鉴于新闻社的大部分人都没有逃过这一场人祸——他们是最先被传染的一批，采访受害者，到处跑现场，再回到新闻社，为了避免乔希赶回来时他已经被虫子啃掉，他没有跟乔希约定见面。

 他给了乔希自己的住址。

 钥匙放在门垫底下。

 芯片藏在卧室的抽屉里。

 装甲车从郊外开进了城市，言英成已经开到最大马力，但是受本身性能限制，没有办法做到跟跑车一样风驰电掣，幸好公路平稳，没有太多颠簸，在这种高速状态，装甲车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情况。

 唯一危险的地方在于进城的关卡。

 通关之前，在很远的地方，章驰和乔希站到天窗观察过，无论是望远镜还是章驰的“放大”眼，都显示这座城市在他们离开的短短一天时间之中，多了一点变化。

 有赖于开进城的白银共和国士兵，轰炸停止了。他们不必要担心白银共和国傻到发射导弹打到自己人，但问题是，这些人开始尝试对城市进行控制。

 入城的车道一共两条，非常宽大的车道，车道最上方的天空悬浮着三架战斗型无人机——从它们携带的“弹药桶”来看，他们行驶的左边车道，右边车道已经被封住了——那是出城的路。

 城市里仍然住着很多人。

 虫污染正在进行，但卡斯城内有几十万人口，没有那么快，囿于卡斯出于士气考虑对战争局势的隐瞒，以及为阻止白银共和国对掩蔽所位置的窥视，他们遮盖了有关虫污染的信息，再加上断网，兰卡特的大多数人或许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在发生什么。

 硝烟之中，这座城市还在安静地运行。

 车和人都在通行。

 黄昏到了。

 章驰：“我们要抓紧时间。”

 “兰卡特作为第一个适用点，传染源前期投放的剂量和规模绝对不可能太大。如果虫子能够在可控范围之内达成他们想要的结果，他们就会同时、多线、大规模将传染源投放到其他城市。”章驰伸出右手，半空中食指向上抬了一下，“感染会加速。远远超过现在。”

 他们至少要在兰卡特的“数据反馈”完成之前离开卡斯。

 否则，到传染源散布到全国，再反战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们在跟时间赛跑。”

 天窗关闭，装甲车正在等待通行。

 在之前，这些守着关卡的士兵每看见每一个进城的车辆，车主都会被叫出来进行全身检查，路边临时打出来的纸质标语上写着“禁止携带任何武器”。

 还会搜车。

 他们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一辆装甲车里面会出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没有穿军装的人。

 章驰取下装甲车内的火箭筒：“如果他们要求我们下车，就开炮。”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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