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鱼 作品

第 6 章 这杠子趴得有点怪...

 回到房间,颜如玉居然在。

 他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微阖,神情肃穆,边上的手机外放音乐,有温柔的女声娓娓引导:“现在,让我们放慢呼吸,想象自己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呦,这人还有如此风轻云淡的一面呢。

 呼吸吐纳间,颜如玉缓缓睁眼,不知怎么的,满眼悲悯,眼皮一掀,仿佛给陈琮渡来一片慈祥佛光:“马修远来传过话,晚上都早点睡,养足精神,明早9点,四楼开场。”

 又朝陈琮的床头努嘴:“还有,对接你的专人来过,给你留了名帖。”

 对接?可算是来了!

 陈琮快步过去,拿起枕边对折的小卡。

 卡左是张大头照片,照片上的老头得有七八十岁,方面大耳,须发皆白,不过精神矍铄,颇具仙风道骨意味。

 卡右是几行小字。

 无锡太湖

 雅石斋

 黑山老幺

 老幺,一般是指在家里同辈间排行最小,意思他懂,但……黑山老妖?

 边上还凹印着号码,048。

 陈琮问颜如玉:“这位黑山老……先生,住哪号房?”

 人家专程来过,按礼数,他该回访一下。

 颜如玉呵呵冷笑:“这老头抠搜的,都没给你带块石头,回访个屁。”

 陈琮没听明白:“带什么石头?”

 颜如玉同情地看着他:“对接,就是老带新,就是你在协会的引路人。按照规矩,他做珍珠,该送你颗珍珠,做翡翠,该赠你块翡翠。这老头是做太湖石的,送大的不现实,不该给块小的?”

 陈琮很乐观:“可能他想当面给呢?”

 颜如玉指向他手中的卡帖:“你想多了,帖到礼到,这是规矩。如今光有帖子,没可能会有见面礼。这人压根没把你当回事,陈兄,还需要我说得明白点吗?”

 什么意思?陈琮持帖站着,隐约觉得不太妙。

 颜如玉叹气:“我本的,但是吧,早死早超生。陈兄,你已经出局了,懂吗?”

 陈琮还是不太明白,他站了会,慢慢在床边坐下:“你的意思?我被退了?”

 颜如玉点头:“没错。我早有察觉,你想想,你有新人礼包吗?”

 陈琮:“还有新人礼包?”

 颜如玉恨其不争:“不然呢!你去街边办信用卡,是不是能领一板鸡蛋?去参加老年人健康讲座,是不是能领一桶花生油?或者一箱牛奶?”

 陈琮答不出,他都没领过,不过看起来,颜如玉领过不少。

 颜如玉:“这么大的协会,你千里迢迢过真的,我都有点看不下去,怎么能做这么明显,好歹含蓄点。”

 陈琮说:“是我在判官那没过,对吗?”

 颜如玉意外:“判官你都知道?”

 继而点头:“没错,这么早就被退,基本是判官行使一票否决权了。”

 陈琮哦了一声。

 原来是他的判官把他给否了。

 心里有点怅然,要是不知道那个“生意互惠”原则就好了,刚生出向往就被浇了瓢凉水……

 现代人有独属的脆弱,失恋或能扛个几回,破财真是一击致命。

 温柔女声还在继续:“现在,你感觉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被幸福包围……”

 颜如玉觉得这样的氛围下,这个音乐对落选者有点残忍,很贴心地帮他换成了费玉清的《千里之外》。

 陈琮本来不糟心的,在音乐的烘托下,有点了。

 他问颜如玉:“那我明天的流程大概是什么?”

 “可能就是参加个开场致辞、跟黑山聊聊,你就可以走人了。”

 行吧,凡事往好处想,本来此行的目的就是打听陈天海的消息,求仁得仁,他也没损失什么。

 陈琮调整心情,收起名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知道姻缘石吗?我听人说明天的开场石是姻缘石,还说它寓意不好。姻缘石……不都是挺好的石头吗?”

 颜如玉看了陈琮好一会儿:“你连姻缘石都不知道?”

 陈琮:“我一个首轮淘汰的,应该知道吗?”

 颜如玉若有所思,顿了会问他:“你知道李德裕和平泉庄吗?”

 ***

 这算行业的“文化相关”,陈琮当然知道。

 唐朝时有段著名的“牛李党争”,长达四十余年,其中的“李”就是李德裕,他曾官拜宰相,有个小众爱好,赏石。

 他将自己在任时搜罗的各种珍木奇石,都存放在建来养老的私人别墅“平泉庄”中,对这些木石的珍视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写遗嘱都要正告子孙“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

 意思就是:敢卖我平泉庄的,我再也不认你这龟儿孙。哪怕只把一块石头拿给人家,你都不是好东西。

 然而后连樵夫都进来砍树当柴卖。

 一代名园,就此风流云散。虽然时至今日,洛阳市还有个“平泉庄遗址”,但只是有那么一块地而已,意义早已不同。

 陈琮隐约有点概念了:“姻缘石,最初是从平泉庄里流出来的?”

 颜如玉点头:“据说是。当时的说法是,‘发土得巧石,前后几千块,多有骇世者’。”

 他意味深长地看陈琮:“注意这个词,‘骇世’。”

 “又过了几百年,到了宋徽宗的时代,皇帝带头搞石头,‘花石纲’听说过吧?”

 这可太知道了。

 坊间传言,徽宗对珍石怪石有特殊喜好,半是缘于兴趣审美,半是他认定怪石中广蓄蟠龙神力,长期相处相对,有助于自己得道飞升。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爱这玩意,地方上还不广为搜罗孝敬?当时的情形是,只要听说你家里有奇异怪石,就冲过去拿黄纸一封,意思是,这石头不再是你的了,是要运走去孝敬皇帝的,你敢唧唧歪歪,那就是大不敬。

 再然后,一船船、一车车地往京里送,有些怪石块头太大,超过限高、大过城门,以至于“拆桥梁、凿城墙”,总之是只求运到、沿途死活不重要。

 《水浒》中的青面兽杨志,起初就是押送花石纲上京,结果遇到大风浪船翻了,吓得丢官弃职,四处躲藏,潦倒之下当街卖刀,杀了泼皮牛二。

 颜如玉说:“你知道大的历史背景那就好说了,就是在这样的风潮下,某个地方上……具体是哪不重要,地方官想往上攀附,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本地大户铁子……”

 陈琮:“这个大户叫‘铁子’?”

 颜如玉:“不是,这是我给起的名,因为他头铁,就叫铁子,顺口。”

 陈琮:“……你继续。”

 颜如玉:“听说这个铁子,祖上跟过黄巢、挖过平泉庄,家里藏了块奇石,块头挺大,差不多……棺材那么大吧。形状隐约有点像一个美人喝醉了酒,倚躺在榻上,姿态吧……看久了,恍惚之间,还比较撩人。”

 “隐约”、“恍惚”,颜如玉用词还挺谨慎:奇石是天然形成,就算形似美人,也是写意式的,不可能像雕塑一样惟妙惟肖,很考验观看的角度和观者的想象力。

 陈琮:“之所以叫‘姻缘石’,和美人结缘的意思?”

 颜如玉笑得狡黠:“你这理解不算错,但肤浅了点,别急啊,才刚开头呢。”

 ***

 地方官朝铁子索要,但这个铁子爱石成痴,再加上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感情不一样,就一口咬定没有、是谣传。

 然而铁子这段数,跟官斗太嫩了点,期间发生了不少事,起承转合,就不一一赘述,反正到最后,铁子被摁得死死的,大不敬的罪名压下来,再不交石头,小命就要玩完。

 说到这,颜如玉跟陈琮互动:“要是你,你怎么办?”

 陈琮:“这就不可能是我,我能错过这样的风口?我敲锣打鼓,拉个横幅,大张大扬地把石头给皇上送过去,皇上一高兴,加官晋爵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干嘛要死抱着石头不松手呢,又不能下蛋,放家里还占地方。

 颜如玉噎了两秒,说:“所以你不是铁子哥。”

 铁子哥,人如其名,头铁到最后一秒。眼见回天乏术,他遣散家人仆从,把自己跟石头关在一间屋里,周围堆满了淋火油的易燃物,然后放了把火。

 据说这场火烧得很猛,可巧当天又刮大风,风助火势,四邻想救都无处下手。地方官赶到现场,气得捶胸顿足,万分心疼那块石头,却又束手无策。

 然而没想到的是,大火过后,屋子烧没了,人也烧化了,骨头都没捡着,那块石头,除了烧黑了点之外,居然没大碍,被火淬过,还愈发油润鲜亮。

 地方官乐得合不拢嘴,差人把石头抬回官衙,然后广邀宾客,开了个赏石会。

 颜如玉在这暂停,拧开床头柜上的矿泉水,咕噜猛灌了好几口,看那架势,这故事还远远没完。

 陈琮察言观色:“赏石会上,出状况了?”

 “别猜了,就你那水平,猜不着的……赏石会上,酒到酣处,有人提议,要用东瀛人看石头的方法,来赏鉴一下这块石头。”

 ***

 东瀛,也就是日本。

 日本的赏石文化是唐朝时传过去的,不过入乡随俗,不叫赏石,改了个名儿叫“水石”——赏鉴时,往石头表面泼水,观赏水渍由深转浅、慢慢变干,咂摸其变化况味。

 换言之,赏的已经不单纯是石头了,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哲理、境界,这做法怎么说呢,确实也很日本。

 地方官马上命人担了两大桶水,把石头泼了个透心凉。然后一屋子人,推杯过盏,喜滋滋等水干,等着等着,个个都傻了。

 原本,石头的形状是个美人斜倚榻上,但现在,随着水渍渐干,美人身上出现了一块阴影,像抱了个男人,或者说,像有一个男人,死死扒在美人身上。

 那位大户铁子,被烧死时应该是紧紧抱扒住石头的,于是大火把他死时的姿态如实烧印在了石面上,石头干燥时看不出来,一旦水湿,影像就会显现。

 人被活活烧死,自然痛苦万状,所以人影的姿态有多恐怖扭曲,可想而知。好好一场赏石会,忽然就鬼气森森,客人们再待多一秒都嫌晦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走了个干干净净。

 ***

 陈琮长吁了口气。

 这种不吉利的石头,应该也没法再往上头献了,故事的结局倒也解气:地方官多半是被吓出一场大病、或者花大钱请来专业人士为铁子超度。

 然而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啪啪打他的脸。

 颜如玉:“地方官一场空忙,气得七窍生烟,恨得磨牙凿齿。家人们劝他尽快把这不吉利的物件给处理了,但这一位也很杠,对,就叫他杠子,顺口。”

 陈琮:“……那他到底是有多杠?”

 ……

 这位杠子大老爷非但不扔,还让家仆把石头抬进书房,朝夕相对。

 恼恨的时候,就泼一盆水上去,拿鞭子狠狠抽打显出的人形,边抽边骂说,你活着大老爷治得了你,死了照样是老爷想打就打的狗。

 有一天晚上,杠子喝多了酒,再一次大发雷霆,揪打小僮时,没留神脚下一滑,脑袋磕在阶上,摔了个头破血流。

 然而这满头的血,反而给了杠子灵感。

 他用手把血一道道抹涂在石头的人影上,看上去,像是铁子身上被抽出了条条血痕。

 涂抹完毕,杠子纵声狂笑,又抓起了皮鞭。小僮估计也发觉大老爷近乎癫狂,生怕自己再不跑会死在当场,屁滚尿流之下,夺门而逃。

 总之,大老爷发疯,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连夫人都不敢靠近,府宅上下,只听见书房方向不断传来含糊不清的斥骂和抽打声。

 讲述至此,颜如玉看向陈琮,表情玩味,声音也渐渐放轻:“到了后半夜,大家忽然觉得,书房那一处的院落,有点……太安静了。”

 陈琮倒不意外:“都后半夜了,睡着了吧。”

 颜如玉还是那副瘆人的幽幽腔调:“杠子的夫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夫人贤惠,生怕大老爷酒醉之后就地一倒、没被子盖会被冻着,于是吩咐侍女打灯,一路来到书房。

 书房的门半开,从门口看进去,里头黑洞洞的,灯烛早就燃尽了。侍女把灯挑高,借着灯光,夫人看到,杠子果然在冰凉的地上趴着。

 夫人一阵心疼,小跑着奔进去,到了近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这杠子趴得有点怪、有点扁、有点褶皱。

 再定睛细看,吓得尖叫一声,当场晕死过去。

 陈琮心说,这杠子,可算是走到大结局了。

 然而颜如玉预判了他的预判:“陈兄,你是不是觉得,根据惊悚故事的常规走向,杠子多半已经嗝屁了,死状还狰狞扭曲、非常难看?”

 陈琮:“……”

 难道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