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番外八:经年一梦
高二上学期,秦一隅又一次被叫了家长,理由很简单,他在学校后门的胡同里和人斗殴,一脚把人踢进了医院。
“是那人先惹我的。”站在办公室的走廊,面对妈妈和教导主任,秦一隅脸上还挂着笑。他悠闲地靠着墙壁和玻璃,两手揣在兜里,“丫脑子有泡,之前他管高一小学弟收保护费被我撞见了,我秉承着敢为人先争做好事的态度口头教育了两句,谁知道他居然不服气,叫上一堆小混子来堵我,这不是上赶着找架打嘛……”
“你!”妈妈气得够呛,“你还犟,给我闭嘴!”
教导主任眼镜都气歪了:“不管怎么样,打人都是不对的!”
“是,您说的一点儿都没错。”秦一隅懒洋洋眯着眼笑,“关键是我这纯属正当防卫啊,否则今儿躺医院的就该是我了,怎么,我的命不是命啊。”
“你!”教导主任气得扶住了墙,只能冲他妈说,“您看看,这孩子太会狡辩了,每次想跟他好好谈谈,都是这种态度,这让我们老师怎么教?”
“这是事实啊王老师,五六个小混子围着我呢,就在咱们学校后门儿,我没出事儿您该偷着乐了,否则您现在这位子都……”
妈妈忍无可忍:“你给我闭嘴!”
秦一隅蔫了吧唧地闭上嘴,扯了扯嘴角,转过身去面对墙壁,脑袋磕在玻璃上,手掌撑着脸。校服袖口的边缘露出小半截有线耳机,他就这样偏着脑袋,正大光明听歌。上课时也这样。所以他养成了用手托腮的习惯。
自从在音像店听见了异苔乐队的《闪电》,他就跟魔怔了似的,拼命往耳朵里灌摇滚乐,电吉他的声音通过耳道淌下去,流进血脉里,蔓延到全身。他感觉自己换了个人。
另一只耳朵还没被音乐覆盖。妈妈又开始给老师道歉,教导主任又开始长篇大论没用的屁话,听得秦一隅直打瞌睡。
罚什么?过两天还得抓我的壮丁逼着我去参加市里的竞赛,差不多得了呗。
在唠叨声中,玻璃窗渐渐地糊了一层白雾,隐隐约约他看见一个影子,就在楼下花坛边,瘦瘦小小的,薄薄一片。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从口袋里伸出手,抹开玻璃上的雾,那影子却凭空消失了。
奇怪。
最近他就跟撞邪了一样,总感觉有人跟着自己,悄没声儿的,一回头又什么都找不着。
耳朵里又飘来教导主任的话。
“这孩子是聪明,就是这脾气和性格,实在是太让人头疼了,不好好管的话,以后有吃不完的苦头。”
以后?
这种一语成谶式的“预言”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谁能保证自己长大了不吃苦头?乖顺懂事的就能成为未来世界的幸运儿了?照这个逻辑,狗岂不是全世界最高等的物种了。
我就算吃苦头,也不会是我的错。
飞快地写完检讨,妈妈走后,秦一隅又溜了。他没回家,家里每天吵架吵得他头疼,外面下了雨,大中午的他只好去到最常去的地方睡觉。那是个自习教室,但平时几乎没人去,不为什么,每个学校都有校园怪谈,那栋楼就是他们学校怪谈的聚集地。
刚入校就听说之前有人在那儿跳过楼,那栋楼的灯总是坏的,晚上还会听到有人哭。为了探究事件真相,秦一隅不仅每天往那儿跑,还去翻了往届学生的资料,采访了很多人,想知道是不是真有人跳楼。他甚至还写了一份《艺术楼灵异事件调查报告》,至今广为流传。
但妈妈对此的评价就是“没个正形儿”,说实话,这令秦一隅有点伤心。但不是被批评,而是他这么前无古人的调研工作,妈妈居然都不认真阅读。
他的调查报告告诉他,这儿没鬼,可几年后,上高中的他却真的好像被鬼缠上了。
他在天台睡觉时,醒来会有一把伞为他挡雨;在自习室午休睡过头没吃饭,饿到胃痛,第二天午休醒来就会有一盒牛奶,第二天甚至还有奶油面包;当他在隔壁琴房练琴时不小心弄丢拨片,怎么找都找不到,第二天再去,拨片就自动出现在他的黑色吉他包上;甚至,他睡觉时咳嗽了两声,就会有感冒药出现,而且是他不过敏的那种……
时间一长,秦一隅就确定了。这不是暗恋他的人,就是暗恋他的鬼。
干嘛要暗恋我?难不成是因为我为你写了调查报告,你觉得你被看到了?
这世界可真是荒诞,连鬼都渴望被注视。
被人喜欢,对秦一隅来说是常事,没什么负担,也很没意思。幼儿园女生邀请他过家家扮新郎他都会拒绝:“啊?我不要和你结婚,我想做你爸爸。”
少年时代的他总是笑嘻嘻地听完别人的表白,然后笑嘻嘻地拒绝。
每当这时候,他会听到一句高频句——“你太伤人了。”
“谢谢夸奖,这是我最大的优点。”
会伤人的人才能有利剑对抗世界。
他怀疑“爱”就是被人为地放大了。每个青少年都会情窦初开?这种论断缺乏数据支撑。至少他从来没喜欢过身边某个具体的人,没想过整天和谁黏糊糊腻在一起,甚至走向婚姻这座坟墓,这简直是个恐怖故事。没人值得他这么做。
只要时间够长,他总能看透一个人的心思,到这时候,这个人对他也就毫无吸引力了。
就像小时候玩玩具,他总是破坏性地玩,没有不被他玩坏的玩具。
因此,这个世界上似乎也不存在神秘的、强大到不可打败的、不会被他操控情绪甚至能反过来操控他,和他在情感上竞争与交锋的人。
那样的人就不是玩具了,是……
秦一隅思考了很久,最后只想到一个略微靠近的定义——是能主宰个人命运的主人。
可如果是鬼,是幽灵呢?
那似乎就不一样了。
他想给这个跟着他的幽灵写点儿什么,调查报告?不行,数据不够,见过他的人都没几个,周淮都没见过。
不然写歌?
坐在自习室里的秦一隅正趴在桌上想着,感觉小幽灵又出现了。他知道自己回头,对方就会消失,所以他没有回头,假装自己睡着了。
他的手搭在课桌边,指关节还有前几天和那群混混打架的擦伤。
很快,半眯着眼的他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碰了他的手,指尖抚上擦伤的地方。他睁开眼,盯着反光的地面瓷砖,在倒影里看到了他的轮廓。他穿着初中部的校服,很瘦,很白,眼睛前绑了白色的长纱,系在脑后。
难不成当初跳楼的其实是初中部的小孩儿?
正想着,那只手忽然开始捋他的手指,一根,又一根,指腹摩擦产生了温度。鬼也会有温度?还是说是自己开始发烫了?静谧的冬日午后,空气忽然间变得粘稠,只是抚摩,他感觉到这只手的指纹、他右手中指第一个指关节的茧,还有他指尖薄薄的新茧。这些像蛇一样一寸寸爬上来,水草般柔软地缠住他,每一毫米都摩擦出留恋的火花。
他浑身毛孔颤了一秒。为什么要这么爱惜地抚摸他的左手?好像明天这只手就会腐坏、消失一样。
但很快,他竟然希望这只手能这样抚摸他全身,因此在他察觉到对方指尖撤离时,下意识勾了手指,想抓住他。
但幽灵消失了。
在这个如幻似梦的午后,他猛地抬头,盯住自己的左手,发现上面隐隐出现伤疤,出现花的纹样,但很快又消失了。只剩下砰砰的心跳。
这样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每次他试图抓住小幽灵,对方就会适时消失。
但秦一隅色彩斑斓的日子照常过,他开始搞自己的乐队,知道其他人没钱,他就拿出自己的零花钱租排练室,过节时还给队友们买了不少设备。周淮总骂他冤大头,用秦小少爷的称呼阴阳怪气,但秦一隅不在乎。因为他组乐队是为了自己开心,要是组乐队只需要他一个人,他早就单干了。
“你当心哪天好心喂狗。”
“喂就喂呗,关爱动物人人有责。”
当乐队步入正轨时,他第一个想到邀请的,就是那只幽灵,他已经很久没出现,这让秦一隅感到心慌。
有一天他路过校门口的文具店,发现柜台后面摆这一款吉他形状的贺卡。只有二张,他就全买下来,打算给小幽灵写一封邀请函。
写到第二张他才满意,留在了小幽灵常坐的位置。
在livehouse的舞台上,他边唱边往台下望,仔仔细细地看遍每一张仰望他的脸孔。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直到快结束时,他在黑暗的人群末尾,看到一个身影,穿着他的校服,眼睛上绑着丝带。
于是他二话没说把吉他摘了,跳下人群,拨开一双双肩膀,比游泳还费劲。
“你别跑!”
他最后还是抓住了小幽灵的手。
“你怎么穿着我的校服啊?”秦一隅有些诧异,又想起自己的邀请函,“哎不是,我不是让你别穿校服吗?没人拦你?”
也是,谁会拦住一只鬼呢。
“我怕你认不出我。”
他开口的一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下来。
秦一隅意外发现,四周的人潮都消失了,舞台上的队友也不见了,燥热的livehouse变成了寂静的森林。一个墓地旁的黑色树林。
这绝对够瘆人,可秦一隅想的却是,他声音真好听。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对方说的话,立刻道:“我怎么会认不出来你?你往那儿一站,几万个人里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小幽灵试图抽开手,但他攥得很紧。
“你又开始胡说了。”
秦一隅笑了:“我认真的。”
“你就没有认真的时候。”他抽开了手,转身就走。
听到这句,秦一隅偏了偏头,仔细打量他的背影。他浑身都散发着微弱的光,可是光源在哪儿?难道是这双眼睛?
“原来你是这样的性格……我以为你会唯唯诺诺的,不敢见我,像个胆小鬼一样。”秦一隅说着,快步跟着他,好奇心不断地往外冒,“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能说会道,你以前参加过校辩论队吗?初中部的?”
可小幽灵却说:“站在台上为了一个没意义的题目白费口舌,很蠢。”
秦一隅又问:“那你哪儿来的这么大毅力跟着我呢?”
这不蠢吗?
小幽灵停下脚步。秦一隅话到嘴边,顺口溜了出来:“你喜欢我吧?”
他不说话了。
秦一隅走近一步,枯叶被他踩碎。
“我要走了。”小幽灵忽然说。他侧过脸,望向树林外。
顺着他的视线,秦一隅发现树林外有一片湖,似乎被冰冻结了,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溶溶的冷光,就像他一样。
“去哪儿?”秦一隅问。
“去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事?”
一个鬼能做什么好事?秦一隅乐了:“该不会要杀人吧?我帮你啊。”
“你帮不了我。”他语气笃定。
秦一隅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做不到的事儿,只要我想。”
小幽灵顿了顿,说:“我也是。”
然后他消失不见。一瞬间秦一隅猛地一颤,嘈杂的声音和鼓点灌进耳朵里,他发现自己回到了livehouse的舞台上。台下的人呼喊着他的名字,好像他真的无所不能似的。
他脑海里回荡着小幽灵最后的话,那么笃定。真有意思。
但他没办法主动联络到小幽灵,这样的碰面一直都是单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