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书斋第一日
“姑母且慢！”
安歌赶紧上前一步挡在灵汐身前，急急出言： “姑母误会了，这是我自己选来的伴读小妖，刚饮下三盏千红如醉，早已烂醉不省，必不可能听得只字片语的！” “当真？” 黎音狐疑未消，但瞥见茶案之上确是觥筹琳琅，更一早在外间便已被茶香沁脾，便渐消了几分杀意。 “确是！” 安歌毕竟沉着，果决眼神对上黎音，三分恳切七分震慑，二字一出，已透出帝王般不可置疑的霸气。 “那便好，许是姑母深居天宫多年，见多了天族狡诈，不免有些多疑，殿下莫怪。” 黎音此际才第一次感受到这小小安歌的王霸戾气，原来适才顺服不过是碍着从前情分，看来这孩子也早不似从前那般简单，此后若想制着她，恐怕还需多费些思量了： “听闻殿下已屏退近侍，起居日常难免不便，不若姑母派来些懂事合心的狐族仙娥过来伺候着，也可慰殿下思乡寂寥？” “姑母劳心，安歌素来独处惯了，不喜热闹。” 安歌怎会看不出黎音的心思，自然一口回绝。 “听凭殿下心意。” 黎音亦是试探，便也不再纠缠，只是再瞧一眼伏案小妖，确是沉睡正酣，倒不像装的，不过…… 这小妖的气息，不知怎的，竟还有一丝熟悉似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 伴读？今日入堂的一众群妖岂不皆是狐帝伴读，何必还需专意拢一个放在身边，平添纷扰： “幸殿下之福，时隔千年，黎音竟然还能再遇这千红如醉，不知今夜可有此口福，向殿下讨一盏至味藉心啊？” “姑母说笑了，快请上座，安歌亲自为您烹点便是！” 见得黎音有意缓和，安歌自是也得承着，毕竟此后于天宫不知还有多少凶险，她所能依凭的，除了自己，也就只有这位姑母了。 思来便也渐放下此前种种，瞬间展颜，重又挥袖落身案边，与黎音对席而坐。 说话间顺手将一早便瞧见的，灵汐手边一只洒倒的浅杯扶正摆好。 “不敢不敢，还是姑母侍奉殿下。想来在青丘之时，殿下也是如今夜这般灯下对坐，看我点茶的……” 黎音一边叙话闲常，一边拈茶入盏，经心侍弄起来。 一旁的灵汐依旧伏在案边睡得好不深沉，全然不知自己方才所经的险状。 *** “灵汐，你怎么在这儿睡了一夜啊？快醒醒！” 锦辰带了改好的青衿和吃食，一路寻着安歌的指点，终于找到了西厢别院。 “……嗯？……” 一抹晨辉透过门扇雕阑，暖盈盈地照在灵汐粉扑扑的脸上，映出一脸迷迷糊糊的娇憨。 “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怎么醉成这样？快起来，一会儿仙师都进书斋了！” 锦辰一面扶起昏昏沉沉的灵汐勉强坐起身，一面撑开衣袖，好让她赶紧把青衿套在外面，穿好些。 “嗯……醉的不是酒，是茶……，千红…如醉……” 灵汐宿醉初醒，昏沉着眼睛看见锦辰，咧着嘴一阵暖笑，东倒西歪手舞足蹈。 “哎呀，什么茶啊，红的，你快听话，精神精神，随我去书斋见仙师了啊。那个狐帝也真是的，既是留了过夜，怎么不给找个舒服地方，竟让你这般零落地趴着睡了一宿，这都什么事儿啊！她自己倒是起得早，却不知道管管我们灵儿！” 锦辰见灵汐还未清醒，只好取了些清水掸在她脸上，才一路哄着扶着，好不容易把她从别院里带了出来。 *** 明堂东序学宫青阳阁 锦辰费尽一身力气，好不容易把灵汐扶到了青阳阁，刚带着还晕头晕脑的灵汐迈进书斋门栏，院外的钟声便响了起来。 完了，仙师们马上就到，院生必得入席恭迎，可锦辰被分在玄堂阁，离着这青阳还有好远呢，眼看就要来不及了。 “正好！” 最是此际，锦辰气喘不叠，更看着站都站不太稳的灵汐心焦不已，恰好一眼瞥见了正襟坐于前排的安歌，便赶紧扶着灵汐过去，未及安歌反应，便一把扶了灵汐临坐： “安歌是吧，我家灵儿今日就先拖你照看一下。” “此位乃本君独座，你且速速把这小妖弄走。” 安歌一夜未眠，送走黎音之后便径直来了书斋览卷用功，忽得被锦辰二人打扰，再见着灵汐竟然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宿醉模样，自是不悦。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撇得干净。我家丫头昨日分明诚心去你那里道歉，结果不仅彻夜未归，还被你灌得这般不省人事，你难道不应该好好跟我解释一下吗？ 亏得早起时，我还以为你和灵儿说解开了，好心叫我去接她，哪知道你竟连个舒服寝房都没给灵儿置下，就那么晾了她一夜！ 她眼下这副迷糊样子，还不都是你害的，若仅是宿醉，我便不与你计较，饶是再有些旁的不适，看我不跟你没完！” 锦辰原就有些看不惯这狐帝，此际见她对灵汐的态度，便知昨夜灵汐去道歉必定也未得礼遇，因此更加气恼： “更何况，退一万步讲，若不是因着你这狐帝非要入天宫，我和灵儿原本在云中阁里待得好好的，哪需来这明堂辛苦？ 现下这些我都不跟你计较了，若不是我被那顾辙分去了玄堂，不得与灵儿一处，你以为我放心把她交给你照顾啊！” “你！……” 安歌不过只说了一句，哪成想竟惹他东拉西扯控诉了这么一大通！ 安歌都快被他气笑了，不禁暗忖，莫不是云中阁的人都是这般胡搅蛮缠，这鲤鱼精歪说歪有理的劲头真是跟昨夜的灵汐如出一辙！ 锦辰见安歌被自己怼得哑口无言，便也放心了，根本不给她再做回绝的机会，勉强把灵汐在位子上扶正了些，便马不停蹄地奔了出去。 因为第二道钟声已经传来，再不走，必定又得挨罚，他可不想再看见那四千多字的院规了。 安歌还没来得及叫住他，锦辰已经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只剩她无语地瞥了一眼身边的灵汐，不想灵汐忽的失了原本锦辰的搀扶，一阵头沉竟一头倒在了她的肩头。 安歌由来最忌旁人触碰的，这一下，真是又惊又气又嫌，只想一个运力将这小妖丢出书斋了事，却碍着内里一众院生都瞧着，更已觉出仙师即来，才只好无奈作罢。 只得略略施法，给她一些撑力扶稳些，叫她不至连坐都坐得歪歪斜斜便好。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一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駻马，此不知之患也……” 臧老仙师已是在堂上开言多时，亏得灵汐临着安歌近坐，熏了好一会儿凝神瑙香丸的余韵，灵汐昏沉沉的小脑袋才多少清醒了些。 可说这丫头清醒是渐清醒了些，却更是一百个惹安歌厌烦。 因这小妖本就无心向学，纵使仙师在上传法授业于妖族而言可是千万年修来的福分，偏在这小妖眼里竟都比不过安歌身前桌上的琳琅物件引她着意。 一会儿拿起这边厢晴瓷书镇摸摸看看，一会儿又啄起狐毫探玩不休，更这会儿又开始盯上了安歌头上的九尾仙钗，左右端瞧还不够，竟几欲悄不声儿得从安歌身后伸手触碰一二。 害得安歌本是专心听习，也总不免被她扰得分神，却偏又是这般厅堂之上不可造次的当口，真真是将安歌气得好一阵牙痒痒。 更有甚者，灵汐居然趁仙师不注意，当着安歌的面，偷吃仙食！还好，她没把满手残渍直接抹在身上，而是揪出一小块香帕仔细擦净。 但那香帕，却被她直扔在安歌的案上了。 安歌这会儿早听不进仙师圣言，心惊肉跳地看着这小妖一通行云流水的无耻行径，当真是气涌冲头。 碍着仙师在上，幸亏仙师在上！她只得默默攥紧手中狐毫，暗自强压下怒意，看一会儿散了学，不把这小妖收拾服贴了，她便妄为狐帝！ “……彻视万里，魂魄反婴，灭鬼却魔，来致千灵，……” 沉沉半晌，皆由臧老仙师独言，堂皇道法听得在下一众妖族院生亦是诸多困惑。 正此时，不知是不是仙师也实难再纵着灵汐这般散漫懈怠，便直点了她起来答话，徐徐唤道： “院生灵汐，为师记得你可巧曾随你家主上去到过鬼域，那你来说说那般鬼祟恶魔都是哪般奸邪，此后再遇其类，又当如何果决毙之啊？” 灵汐此际正犯瞌睡，忽的被点到，一时怔住，缓身迟立难掩语塞： “这个……” “失礼！回仙师之言，怎可不用敬语！” 顾辙执那柄青玉戒尺，一直立在仙师身畔，自也是早看不惯她这般肆意游神，当下正抓着她的小错，怎不立时训斥。 “小仙失言，仙师在上莫要动气。” 灵汐本是不屑顾辙，但对着臧老仙师还是敬重的，便也及时收敛了些，又隐约想起仙师适才所言，略理了理思路，正正回言： “仙师容禀，小仙确是曾随殿下亲赴鬼域，不过，虽确有遭遇鬼煞恶灵，可那些不过是些没有思量的傀儡，无所谓奸邪可言。” 灵汐不觉，言止于此，座上仙师面上已渐露不悦神色。 “可见世间万灵，说起来大抵也不应分出哪些族类高低善恶，善恶皆在个人，不在群类。 况且，灵汐当时还在鬼域结交了一位鬼魂为友，那人虽说稍嫌油滑，却也是亲和良善的品性，不过是因缘际会沦落鬼域，论及德行实则与天宫仙神亦无差别。” 灵汐毫不察觉，继续据言，一字一句皆是她心之所想，自然滔滔不绝。 “荒唐！” 顾辙最是第一个不容她堂上胡言，厉声大喝道： “自盘古开天，六界分避，便已泾渭分明。天族众仙神万千年来从来以维护天道正存为己任，序万世而守苍生。而那鬼域魔疆便是最为晦暗污秽之所在，你岂可拿那般贱鄙鬼祟与天神圣仙相提并论！ 区区一介小妖，不过下界数日，怎知那班邪魔厉鬼歹毒禀性，他们弄鬼行巫、祸乱苍生、毁天灭地，残害天地无数生灵，致使六界饿殍枕籍、血流成河之惨状你可曾亲眼见过！？ 无知小妖，不过浅历就敢在此信口胡言，还与魂魄结友，分明是大逆不道、正邪不辨、识人不慧！” “正是因灵汐不曾亲眼目睹鬼域或是魔族侵扰外族，为祸苍生之状，因而不愿妄下定论。世间善恶本非绝对，又怎能单凭族类而鉴！天族之中，不是亦有背信的帝喾，弃义的鲧神。 更何况，我见鬼域鬼市之中亦有诸多寻常魂魄，即便魔族生灵，也并非个个凶残嗜杀，其中不乏力弱且良善的，与寻常生灵又有何异？焉知其必定向恶，倘若教化得宜，或也可顺服和善而处。” 灵汐不服，她想起自己在鬼域所见所闻，更想起那流落人间的凫兴母子，它们非但不像仙师和顾辙所说的那般十恶不赦，还有些可敬、可怜，甚至可爱。 在她看来，仅仅因为他们是鬼魂、是魔族就不问来由地一力驱杀，未免太过武断。 “一派胡言！什么良善，什么顺服，那些不过皆是因着它们力之不及，畏于强压才装出的幌子！ 那般邪魔恶鬼，由来便是凶狠本性，亘古难移，天魔之战不过两千年，那些因此而绝寰于世的英灵尚在轮回，这世人便就快将这不共戴天之恨忘得好不干净！” 顾辙本也急于驳斥，却不想还未及出言，便被下坐的另一院生抢了先。 此人咄咄几句，凌厉非常，怒愤神情，若不是仙师在上，怕是就要直冲到灵汐面前大打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