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客 作品

第 116 章 朕与二伯

 

信看完,天也要亮了,一伯的泪也几近流干,眼中空洞麻木,一夜间,人像老了一十岁。

 

一缕金辉从天而降,正落在殿门处,明亮璀璨。

 

一伯起了身,循着那抹朝阳而去,伸手似要触及。

 

我看着他被照得发亮的满头白发,忽然间有种感觉,好像一伯离我很远很远,远到已经不在这人间了。

 

就在我以为他要腾云归去时,他脚下迈空,身体轰然倒下。

 

那瞬间有无数宫人上前搀扶呼喊,可我的耳朵却听不见声音。

 

我看见有座大厦,在我面前坍塌。

 

有风吹来,信随风起,飞到我的眼前,我抓住一张又一张信纸,目光落到上面娟秀灵动的字迹上。

 

“问母后安——您近日里还好么?我是不太好的,御膳房换厨子了,枣泥糕做的好甜好甜,甜的牙都掉了,父皇说我是到了换牙的时候,不能怨枣泥糕,可我的牙好好的,为何要换呢?定是枣泥糕的错处。母后,天上有枣泥糕吃么,是什么味道的?”“问母后安——天凉了,母后记得添衣,嬷嬷们说您是到天上做仙女去了,仙女怕冷不怕?冷了穿什么,可以扯片云彩裁衣么。”

 

“问母后安——今日是我生辰,您能来看看我么。”

 

“问母后安——父皇今日在御书房又生了好大的气,什么是秋后处斩?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词呢。”

 

“母后,您可不可以劝劝父皇,让他不要生气,我听嬷嬷说,生气最伤身,我不要父皇身体不好,我要他长命百岁。”

 

“母后,我会替你照顾好父皇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哦。”

 

“母后,你长什么样子?”

 

“母后,我想抱抱你。”

 

……

 

我不知道是如何坚持着看到了最后,只知回过神已满面湿凉。

 

风愈发大,信纸如同长了翅膀,到了我的手里,又从我的手中挣脱,化身为白鸽一般,成群结队飞往殿外,消失于天空中。

 

这是我感到最为无力的时刻,它们明明就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但我一个也抓不住,只能看着它们飞走。

 

在此之后,我的一伯大病了一场,我的性情也为之变得古怪,回到家每每走在天空下,我的目光总不自觉抬起来,盼望着有群白鸽飞过,落在我的手边。

 

父亲为此对我很是恼火,因为我只顾看天,时常连他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三番两次,惹得他终是对我失望至极,大骂我是“痴儿!”

 

在那一刻,我忽然很想逃离他的身边,于是趁着守灵期限未过,又借着侍疾的名头,顺利回到了宫中,宫里可没人管我是痴是傻,也没人打扰我对天发呆。

 

说来也是好笑,昔日感到最不自在的地方,此时居然觉得最是自在。

 

原本我以为我要就此浑浑噩噩下去,毕竟我的性情不算讨喜,功课也拿不出手,说句一无是处也不为过。

 

直到我从宫人手中救下一只小雀儿。

 

那雀儿实在是小,大概刚离巢,嘴角都还带黄,被弹弓生生弹下来,几乎要了半条命,站都站不稳。

 

宫人道:“世子有所不知,这东西坏得很,既啄粮又爱鸣叫,吵闹异常,不如杀了了事。”

 

我道:“它啄粮,能啄多少,有一石之多吗?”

 

宫人笑道:“那倒不至于。”

 

我道:“我幼时长在山间,时常与飞鸟走兽为伴,这样的雀儿并不少见,你知它爱啄粮,我知它爱虫胜过爱粮,所啄害虫不知救了多少庄稼,它有坏处,却也并非全无益处,何必赶尽杀绝。”

 

宫人:“可它叽叽喳喳,着实烦人。”

 

我指着宫殿:“我们造屋所用木材从山野砍伐,装饰所用金玉自矿山开采,衣物为蚕吐之丝,冠帽摘鸟羽编织,无一是凭空获取,我们从它们身上得到那么多,却不能忍受它们所带来的分毫不便,这何其刻薄?狐狸被扒了皮便是死路一条,雀儿啄了两粒粮食便招杀身之祸,可我并没听说过,人因为多听两声鸟叫,便被叨扰至死的。”

 

宫人一时哑口无言,愣在原处不知如何应对。

 

我正想揣雀儿离开,却见对方忽然一躬身,对我身后高呼:“拜见陛下!”

 

我被吓了一跳,转身看到宫檐下,一伯身披氅衣,被宫人簇拥而立,正静静凝望着我。

我连忙参拜:“见过一伯。”

他抬了下手示意我平身,我只好惴惴不安直起腰来。

我低着头,余光感受到一伯慢慢朝我走来,不由紧张起来,心跳都在加快。

他停在我面前,即便大病初愈,气势也威严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问我:“假如来啄粮的不是一只野雀,而是几千只,几万只,你又该如何处置?”

我低了头,认真想了想道:“当务之急为了自保,我会想法子将它们赶跑,然后查清缘由,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能招来那么多野雀,是我们粮食藏的不够严,还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大动静,使得它们再也抓不到虫子果腹,只能靠抢掠谋生。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问题既然找到,关键便在解决问题,而非一昧杀戮。诗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杀了这一批,还会有下一批,以乱制乱必得乱,不是安宁之法。”

话音落下以后,一伯久久没有回应我,等我忍不住抬起脸,他才对我点了下头。

许是我眼花,我居然在一伯充满暮气的眼睛里,看到了丝欣慰。

一伯在赞许我。

又过了一个月,朝阳公主裴无忧终于下葬,同时间,我被册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秋去冬来,寒冬时节,一伯又病了一场,病势比往日更凶,群医束手无策。

我是个猪脑子,只从岁数大的近侍口中打听到一伯年少爱鹰,便花重金让人从外面淘了只鹰来,等将鹰献到一伯面前,所有侍从的脸都白了。

汪近侍更是惨白着一张脸,拦住我便低声道:“殿下这鹰是从哪来的?快快送出宫去!莫要让陛下看到!”

我还很诧异,心道一伯不是很喜欢鹰吗?正要问出口,金龙帐中便传出了咳嗽声。

一伯声音沙哑:“是善儿来了吗,让他过来吧。”

汪近侍答应一声,对我哭丧着脸道:“奴婢也救不得您了,殿下您自求多福吧。”

我不解其意,虽诧异却不害怕,拎着鹰笼便走到了龙榻前。

宫人将金帐勾起,露出了躺在其中的一伯。

一伯头发已接近全白了,像雪一样,明明他才三十七岁。

他微微睁开疲惫的眼,看到鹰笼中的鹰,笑了,对我说:“哪里来的?”

我说:“托人买的,一伯快点好起来,侄儿等着看一伯驯鹰。”

一伯又是咳嗽一通,咳嗽完喘了好久的粗气,闭眼摇了摇头说:“放走吧。”

我惊讶起来,又有些失落,道:“一伯不喜欢它么?它是市面上最好的雏鹰。”

一伯仍是摇头,对我说:“最好的鹰,我已经见过了。”

“它长在最高最远的雪山之巅上,有最亮的眼睛,最锋利的鹰爪,最不屈的性情。我得到过它,又失去了它,我的心里也只放得下它,别的,都不是它。”

一伯的声音变得很悠远,如同真从雪山之巅传来,隔着茫茫积雪,进入我的耳朵里。

——“善儿,放走它吧。”

我回过神,按照一伯说的去做,拎着鹰笼走到殿外,将笼门打开,放走了里面的雏鹰。

这鹰的翅膀还未长全,但已迫不及待展翅高飞,挣脱牢笼便逆风而上,头也不回,留下的唯有两声嘹亮鹰唳。

我跑回去,对一伯说:“您听到了吗,侄儿将它放走了。”

一伯对我点了下头,双目直直往上张望,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听到了,真好听。”

然后他的眼睛便暗了。

我初时不懂,只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唤他两声未得回应,方知大事不妙。

一伯驾崩了。

短短一年,无忧走了,一伯也走了。

我泪痕未干,便被推到了帝位上,百官呼我万岁,我的父亲在笑,所有人都在笑,我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也是这个时候,翻看玉碟,我才知道我连名字都被父亲更改,我不再是裴善,而是裴禅。

也或许从出生到现在,我都从来不是裴善,善是掩人耳目,禅才是我生来的最大意义。

一字之变,天差地别。

我忽然发现,过往一切,都变得虚伪不真切起来,最赖以回忆的幼年,都跟事实真相开始割裂,不忍直视。

这,便是帝王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