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社稷
方贵沉默一一,道:“娘娘,奴婢在太上皇身边伺候的那几年,看明白了一件事,您看您是否有兴致听上句。”
武芙蓉:“您老但说无妨。”
方贵道:“奴婢私以为,坐在高位上,狠,反倒能成一种慈悲。”
武芙蓉颇有些灵光乍现的感觉,品味片刻,点了下头道:“本宫懂了,您是想说,快刀斩乱麻的恶,比拖泥带水的善,要强得多。”
方贵笑道:“奴婢不敢,人活到老,总会得出点自己觉得好的道理,娘娘一听置之便是。”
武芙蓉可不敢一听置之,因为这确实有理。
裴忠当年若能开始就能狠下心,在两个儿子之间舍弃一个,何至于到今日这民不聊生的地步。
最怕的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不愿亏待得罪,最后的兄弟相残,父子反目。
灯火一晃,将武芙蓉思绪拉回现实。
她赶忙回过神,继续看奏折。
成功平叛是大好事,但不能只到这里,税收还是个大问题。
周朝沿用了前朝的土地私有国有共同制,但发展到现在,私有土地远超国有,而且很明显属于大户人家,贵族公卿。普通人想有自己的一亩地,是件很难实现的事情,百姓多数为佃户,一年到头种出点粮,既要交公又要交私,剩下那点不够自家温饱,难以生活。
至于本该为交税大户的有钱人家,左右上下打通些关系,皇帝老子又怎么知道本来该交多少。就算老老实实交了,从地方到朝廷,每一层都刮上点油水,真正入库的又有多少。更别提有些地方良田千顷无人种,冬日不乏冻骨生,有地的不种地,饿死的没地种。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待办,而且拖延不得,不然战局稍微不稳,国库都要入不敷出。
武芙蓉觉得,必须要狠起来了,但开始不能太大刀阔斧,该给这满朝文武提个醒。
很快,冯究还京。
武芙蓉问他想进哪里,他说随她安排,然后她也没客气,直接把他扔进了御史台,监察不好做,但他确实合适。
随冯究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沓名单,上面是与叛军暗中相通的官员名字,武芙蓉尽数看了一遍,不乏眼熟的。
次日她上朝,便将那沓名单给带上了,开始便举着道:“这上面是叛军头目亲口供出的,与他们有所联络的所有官员的名字。”
当即便有个别人打了哆嗦,手中的玉笏都要拿不稳。
可武芙蓉却道:“不过本宫觉得,是他们在刻意挑拨本宫与诸多爱卿的信任,本宫不愿上这个当,所以也一眼没有看,今日便当着你们的面,将这沓名字给烧了,以绝后患,不给歹人挑拨之机,你们觉得呢?”
百官连忙躬身,齐声道:“圣人圣明!”
武芙蓉真从内侍手中取了火折子,将名单点燃,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烧完,她道:“本宫近来苦恼田地整改,虽知该将大周田地全然归为国有,再重新下分,但到底不知如何下手是好,不知诸位爱卿有何提议?”
破天荒无人反对,甚至立马便有人站出道:“回圣人,微臣愿身先士卒,向我朝捐出家中良田千顷,以便圣人改革肃制。”
第一人站出:“回圣人,微臣亦愿捐出家中全部良田,以供圣人谋划。”
第三人站出:“微臣愚钝,不能为圣人分忧,唯有捐出良田五千顷。”
然后是第四人,第五人,第六人……
一个早朝下来,武芙蓉收获不少,但如何分配给百姓又成个问题,毕竟地虽然多,但还没多到每个人都能有份,后来干脆将冯究叫到了御书房,对他道:“我想过很多种,若是低价按利分,那这好不容易收上来的地,必定又到了地主商贾的手里。若是按弱分,先依着家里有老弱病残的,那即便是不病不残,怕也要人为造出病残,引成的风气过于可怕。又想过按才学,又觉得过于不公平,这年头有本事读书认字的,有几个在挨饿?想来想去,始终没个头绪,所以想听听冯监察你的意思。”
冯究略沉吟,道:“娘娘没有想过依德而分吗?”
武芙蓉挑了眉梢:“德?”
显然是没有想到的。
冯究道:“无论是城镇乡村,男女老少,老弱病残,才高八斗还是大字不识,只要人品善良,德行好,人人对其称赞有加,受其帮助的人众多,那得到好处,本就是应该的。”
武芙蓉苦笑,有些苦恼道:“可是善良也可以装出来啊,这个又该如何判断。”
冯究:“为何判断?装出的善便不是善了么?娘娘请想,最主要的其实不是得到地的这个人本身,而且其他百姓见状,见有利可图,定会跟着效仿。”
武芙蓉一想,觉得也是,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所带来的影响是好的,试一试总不会错,若是不可行,大不了重新去想。
转眼,年关已至。
北境的战报传来,说周军几次大败突厥,深入敌营,只苦于天山久攻不下,周旋许久。
每封战报都有军中专人撰写,基本不会劳烦主帅过目。
但有一些,武芙蓉都不必看字迹,一读便知是裴钰所写。
譬如:“小兵武溪杀敌勇猛,提为小将。”
谁会专门记这些,还是这么突兀的一句,肯定是个别人想让她心安,所以特地加上的。
武芙蓉就靠着这些战报,一路见证武溪从小兵到小将,再到中将,再立大功,受封将军。
不过具体因何立功并没有写,而且从那以后,再入京的战报,最下面,便再没有熟悉字迹所写的突兀一句了。
武芙蓉开始时没有多想,毕竟政务已经够她忙个焦头烂额了,哪里有心思去在意那些。但等空闲下来,夜间睡下再想起这事,心里的不安就慢慢开始越来越扩大。
直至她终是睡不下去,下了榻到御案备纸提笔,结果笔锋蘸上墨水,又僵直半天不知从何而写,最后洋洋洒洒写了大半篇,字字慰问边关将士,只在最后提了句:“陛下可安?”
数月后,战报又至,里面还夹了一封书信,信上唯有熟悉一字,写着:“朕安。”
武芙蓉只感觉如释重负。
她希望裴钰快点回来,平安回来,将她肩上的担子早点接回去,她偶尔也挺想歇歇的。
可很显然,也只能是想想。
冬日最容易死人,土地硬到挖掘不动,埋不了尸体,尸体搁置到春天,便成了瘟疫。
按照往年的做法,无非就是朝廷出钱出人,派专门诊治疫病的太医前去医治。
但今年这场瘟疫甚是凶猛,死伤众多,不乏白发人送黑发人。
做父母的本就悲痛欲绝,眼睁睁看着朝廷的人将儿女的尸体扔到火中焚烧,更是愤恨难忍,道理完全听不进去,官民冲突不断,血案屡有发生。
如此,便有谣言生出,说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古以来都是男子为帝,何时有过女子如此明目张胆把持朝政,绝对是武氏涉政所致,妖后不除,社稷不稳,天理难容。
声音传到宫里,武芙蓉听说以后,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独自思考了一夜,天亮便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阻止的决定。她要前往疫地。
百官阻止,宫人阻止,连冯究都在阻止。
唯一一个支持的,年纪最小。
盈盈看桌子上的“小本本”不是很多,娘亲不算很忙,就爬到了武芙蓉膝上,捧着她的脸说:“娘亲,你又要出远门了吗?”
这两年她长高不少,武芙蓉再抱她感觉有点吃力,笑道:“娘亲是想出的,不过你看,好多人阻止呢,他们都不想让我去,所以娘亲现在也很为难。”
盈盈问:“那他们为什么要阻止?”
武芙蓉耐心道:“大概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有点危险。”
盈盈瞪大了眼睛,小胸脯都吸气抬高了,但又跟泄了气的小皮球似的,耷拉个脑袋,小大人似的语重心长道:“唉,明明知道危险还要去,看来娘亲真的很想去那里啊,为什么呢。”
武芙蓉想了想道:“因为外面有很多人生了病,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小孩子,他们也需要娘亲,但是他们的娘亲都生病去世了,娘亲要去看看他们。”
盈盈:“那你还会回来的吗?你不会去给别的小孩子当娘亲去了吧?”
武芙蓉哭笑不得,不懂五岁小孩脑子里到底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戳了下她的小脑袋道:“我当然会回来了啊,我要是去给别的小朋友当娘亲了,你怎么办?”
盈盈撅着嘴巴想了想,认真道:“那我能怎么办呢,我去找你就好了呗,反正你不会不要我的,你不像爹爹。”
听了前半句话,武芙蓉正惊叹女儿情绪好强好稳定,听到最后一句,满心欣慰又转化为酸涩,不由抱紧了她,心情五味杂陈。
最后冯究到底没有拧过武芙蓉,同意了她去疫地,但不可久待,而且他要和她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