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同类
上官朗的瞳仁有一瞬间的紧缩。
谁,把我送给谁了。
这种话述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他最多也只是唏嘘一下,并不会有太多感触,这么多年下来,他虽然隐隐不愿意屈服于这个社会的规则,但还没到随处共情的地步,那样活着,太累了,也太痛苦。
但听到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和他来自同一个文明社会的女孩子,对他说,谁,把她送给谁了。
送啊。
这给他带来的震撼,简直惊天动地。
武芙蓉是能看懂上官朗的眼神的,但却更让她感到难过,以及从心里涌现上来的,无地自容的羞耻。
“见到你真好。”她哽咽道,“以后不要再见了,你好好当你的大官,别贪污受贿,党和人民会为你骄傲的,我也会为你骄傲的。”
说完便如逃跑一般快速离去。
“小武妹妹!”
上官朗很着急,想去追她,可却追不上,因为他被拦住了。
他的亲信,随从,抓住他的胳膊抓住他的肩膀,对他说:“您今日是怎么了!过去从不见您近过女色的!怎么离那女子那么近,我们打听过了,她不是什么好货色,还是离得远些吧!”
上官朗一急,照着人便是一踹,骂道:“你们懂个屁啊你们!”
但终究没有追到人,等他跑到外面,武芙蓉已经坐马车离开了。
车里,绿意也在苦口婆心劝:“您今日是怎么了啊,平日里分明最不爱与生人打交道的,怎么会和那位上官大人刚相识便走那么近,连凑在一起说话都是贴着耳朵说的,奴婢在边上都听不清你们在说什么,女郎你都不知道,当时有特别多的人在看你们俩,大家的眼神都怪异极了,女郎,你也该为自己的清誉着想啊,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
“闭嘴!别说了!”武芙蓉喝出一声,眼泪也随着声音汹涌而出,转头别过脸去。
绿意赶忙收声,表情满是内疚心疼。
……
夜晚,晋王府。
今日击鞠,东宫吃了好大的瘪,按理裴钰是该开心的,但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才是落败的那一个,体内似有一团郁火憋屈燃烧,怎么都消解不了。
他堂堂晋王,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杀了他老师,杀了他手下大将,连他的命都想要的女人,他能为之心神不宁一整日,直至夜深尚且回忆她的神情言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凭什么。
凭什么对别人笑,对别人好声好气说话,她不是郁结吗,怎么现在就没有郁结的样子了,和别人贴那么近靠那么近,就连离开时眼眶都是发红的。
她在难过些什么?他们才认识多久?有八年那么长吗?
她亲手将匕首捅入他心口里,将他推入那万丈高崖的时候,她有为他眼红一下吗?
裴钰越想越是怒不可遏,睁眼坐起来便给了自己一巴掌,仰面喘着粗气笑道:“真够贱的。”
她武芙蓉到底有什么好,难道全天下的女子是都死绝了,非要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
想完便高声唤道:“来人!”
守夜护卫立刻推门行礼:“殿下。”
裴钰吞着喉咙,呼吸粗重,闭眼道:“去弄两个女子送来。”
对方直接愣了。
裴钰不耐:“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属下遵命,这就去办。”
未过一个时辰,平康坊艳绝整个盛京的两名花魁被秘密送到晋王府,但踏入那间房中没过眨眼功夫,两名女子便被赶了出来,哭哭啼啼似是受了极大委屈,身上的衣衫都还是整齐的,显然一下都没被碰过。
裴钰喝了一大杯的凉茶水,喝完将茶盏往门外一摔暴怒道:“你们自己睁眼看看!这就是你们给我找来的好货色!”
不及她,哪里都不及她,通通都不及她,连她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他克制住骨子里咆哮欲出的杀意,陷入一种接近癫狂的挣扎拉扯中,内心破坏欲疯狂上涨,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重现,闭眼睁眼都是那张脸。
他无比恨她,想掐死她,又无比思念着她,想吻她要她。
于是裴钰在这种痛苦中赫然意识到了一个无比清晰现实的问题。
那就是无论他如何欺骗自己,如何想去毁掉她,逼着自己去唾弃她厌恶她。
他都必须要承认,能让他上极乐,能让他下地狱的,只有她。
只有她。
……
武芙蓉自从击鞠回来,便又恢复了整日闷闷不乐的样子,不过绿意和冯究都能看出来,她身上已经没有先前那股沉厚的死气了,现在状况已是好了太多太多。
甚至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在檐下烹茶,茶香悠远,吸引来某冯姓馋虫。
他在她对面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上一杯,仔细品味。
熟悉至今,他二人间再交流,已是撇去全部云里雾里的客套,他喝下一口茶,直接问她:“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这个月,上官节度使已是第六次来寻你了。”
“自然是一直躲到他离京。”武芙蓉不冷不热道,“他总归有走的那天。”
冯究盯她半晌,忽然轻嗤一声垂下眼睛,眼睫遮住眼中大半心情,把玩着手中茶盏,嗓音轻款缓慢:“冯某以前觉得,难懂的是圣人之言,书中大道,现在发现,难懂的是女子的心。”
“既然躲着人家,当初又何必刻意与他相识,扰乱他心肠。”他话中莫名有些难察觉的惆怅。
武芙蓉抬了眼眸,瞧着人,正色道:“你们这些正人君子,面对不可骤得的人,物,总爱用发乎情止于礼来约束自身,安慰自己,那我又如何不是发乎情止于礼呢,我觉得他好,所以我想和他结交,可我又觉得和他深交会给他带来祸患,所以我要断了这份情分,有何难懂。”
她低头继续一昧去忙自己的,不知在想什么,小声嘟囔:“其实你们不是不懂,只是傲慢,不愿意去懂,我们呢……我们也傲慢,我们也不愿去懂你们。”
鲜少见她这副碎碎念的模样,冯究心情莫名轻快不少,不愿去和她分出个胜负出来了,只点头附和:“是,武姑娘说得对。但不管懂与不懂,我现在都要跟你提个醒,这些日子虽然你没见这位上官六郎,但太子殿下可没少见,你可以自己想想,他们之间若谈起你,会顺带提起什么,上官节度使,又会作何选择。”
武芙蓉动作一顿,倏然醒悟起许多,起身便往院外跑,一刻不带停歇。
待到东宫待客花厅,她不顾阻拦冲进去,抓起上官朗的胳膊便往外走,可能是和这些人彻底斗累了,也可能是觉得反正活腻歪了,走时不忘顺道剜了裴韶一眼。
裴韶没恼,摇着头笑了,随她如何。
一直将上官朗拉出了东宫,武芙蓉才停下喘口气,扶着腰问他:“太子是不是直接对你说想拉拢你?”上官朗眼一亮,伸手给她拍着后背顺气,欣喜道:“你怎么知道的?”
武芙蓉一恼,将手甩开:“我怎么知道的?我这八年我忙着干什么呢你也不想想,总之我告诉你,不行,坚决不行,太子和晋王现在正是你死我活的时候,而且现在陛下虽然收了晋王的权,但也愈渐偏袒于晋王,不到最后,谁也看不出个结果,你现在站队,就是在给自己贴催命符,知道吗?”
上官朗摸着下巴思索一二,说:“其实道理我也懂。”
武芙蓉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扬手给他一个脑瓜崩:“你懂你还不赶快滚回你的陇西老实待着!”
上官朗愁眉苦脸,笑道:“我这也没办法啊,我老爹死了,家族中有的是人觊觎我这位子,即便不和太子联手,到时候是祸也躲不过,何不赌上一把呢?万一赌对了,说不定还能走上人生巅峰。”
“人生巅峰……”武芙蓉脸色些许复杂,不由叉起腰来,认真道,“有意思么?”
经她这一问,上官朗顿时成了泄了气的皮球,好大二品官,就着东宫外的石阶便是颓然一坐,双手托腮怀疑人生道:“没意思,没有互联网的世界让我做天王老子我也不会快乐,更何况站队抱团,这风气太不正了,谁兴的。”
武芙蓉想了片刻,弯下腰用很小的声音,对着他耳朵高深莫测道:“其实有一个法子,不用站队,就能保全性命。”
上官朗抬脸:“您曰。”
武芙蓉一伸食指,指着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懂的。”
上官朗:“牺牲色相,去把老皇帝掰弯,打入敌人内部?”
武芙蓉穿越九年,头次感觉到这种活似被雷劈的滋味,忍不住掐住上官朗的脖子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你!这是东宫外面啊!你在口出什么狂言!”
上官朗笑得眼泪快出来,连忙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快松开我,我这块儿是痒痒肉碰不得,我懂的我都懂,你不就是想让我和其他大家族联姻吗,我还能不明白这个?我想过的!”
武芙蓉这才松开他,又气又忍不住笑。
上官朗揉着脖子小声说:“我真想过的,大不了媳妇娶进门先当妹妹养几年,但那都是原来想的,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武芙蓉狐疑起来:“那你想干嘛?”
“我不考虑和那些大族联姻了。”上官朗看着她道,“我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