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五十四章 青山不埋骨

 景国新任河官仇铁的尸体,放置在黄泥所堆积的高台上,仿观河台之形制,又与天马高原上的殷孝恒遥相呼应。

 前一日在天京城公宣平等国为罪魁祸首、誓言诛灭的楼约,前来接收了这份礼物。

 这无疑是巨大的挑衅。

 来自平等国的报复,已经开始了。而竟如此强硬,如此激烈!

 殷孝恒已经死了两天,天公城塌于昨日。

 景国大索天下,极其狂妄地展示威严,根本无所顾忌,也无人敢撄其锋。

 可是三月初五这一天,在长河之岸,黄河一侧,平等国正式对景国宣战!

 今日堆尸高台,即是最后的“礼”。明日青山不埋骨,长河不涤魂,在哪里遇到景国人,就在哪里杀死景国人。

 这是一封向整个现世公开的战书——

 作为天公城被摧毁的后续报复,平等国从今日起,要杀尽景国所有落单在外的强者。

 无论是真人,还是真君!

 正在被追杀的李卯,平等国救不了,也不去救了,他们要和景国进行无休止的、对等的血腥猎杀!

 每一个平等国成员的鲜血,都要用景国人的性命来偿还。

 自平等国建立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展示如此姿态。

 血腥,暴烈,极端。

 在过往的那些时候,无论其他人怎么看待,不管天下如何评说,平等国始终以理想者自居。

 “渴饮阴沟之水,志在洗涤天下脏污。”是他们常常宣称的口号。

 可以忍受痛苦,可以寄身暗渠,可以与这世上最阴暗的事物为伍,以此度过长夜,但志向高洁。

 他们绝不自认,也绝不愿意被人看作一个纯粹的暴乱组织。

 掀翻国家体制不是目的,“人人平等”才是理想。

 在这中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过程!

 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聚集到共同的理想之前。但作为“有志于平等者”,又有不同的达成理想的手段。

 在平等国内部。

 就算是三大首领,也并不认识所有人。

 每一个加入组织的新人,只有通过十二护道人的推荐,再经由三位首领的考察,而后才能加入。

 当然,三位首领也都有直接把人带进组织的权利。

 每一位首领,基本上只了解自己考察过的那些——这当中可能昭王认识的人最多,因为他有独特的为人改容的神通手段,哪怕真君都看不出。很多平等国成员,需要遮掩自己的本来身份,都是去找他。所以昭王也确实是平等国三大首领里最忙碌的那一个。

 比如圣公亲自收进组织的王未,就是昭王为其改容,而后圣公将他送进酆都鬼狱,同楚国做交易。

 整个平等国也只有昭王和圣公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这种极度隐秘的机制,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组织的生存,任何一个人被抓捕,都不会导致整个组织的覆亡。

 “不必相识,不必相知”的理念,也导致平等国的行为并不完全统一。

 故而在很多人的眼中,有很多种样子。

 有人认为平等国代表了公平、正义、平等和真理,也有人认为它比最极端的邪教还要残酷、邪恶。

 即便是三位首领,关于平等的答案、平等的实现,也都不是完全一致。更遑论其他的护道人。

 比如昔日昭王在东域策划的齐国内乱、齐夏纷争,以凤仙张氏入局,其目的是为了挑起齐景战争,引发天下大乱,最终掀翻国家体制。

 比如护道人李卯,钱塘君伯鲁,他抵达平等理想的方式,是在极特殊情况下、建立在陨仙林的“天公城”。

 “天下大公,万类平等”,他高举这样的理想旗帜,第一次走在阳光之下,吸引志同道合者。

 当然他们都失败了。

 但无论哪种手段,哪种方法,都不包括纯粹的杀人。

 杀人是手段,不是目的。

 在抵达理想的道路上,如果必须有这一段经历,它才应该发生。

 而今却只剩下杀戮了!

 平等国所展示的,似乎是这个组织成立以来最疯狂的姿态。

 最疯狂的时候,通常也是即将灭亡的时候。可是在它消亡之前,会在景国这尊巨人身上,撕咬出怎样的伤口呢?

 放眼整个现世历史,还从来没有一个组织,敢这样站在景国面前。

 就好像天公城的覆灭,并不是理想的穷途,反倒是解开了这头凶兽的枷锁。

 那火炬被熄灭了,此后是长夜里不绝的鬼祟!

 “真是……够劲啊!”

 星月原的白玉京酒楼里,一个面容奇古、左眼有一处竖着的刀疤的壮年男子,正独坐九楼靠窗的位置,听着酒客们的议论纷纷——

 自姜真君在此建楼立宅,星月原结束了长期以来的混乱局面,治安大好。星月原乃关键之地,白玉京酒楼天下知名,南来北往,东通西达,天下行商,皆从此过。

 景国人、齐国人、牧国人、楚国人、法家、佛家、儒家、墨家……往来无忌,鱼龙混杂。

 说这里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也不算夸张了。

 平等国清晨才奉上仇铁的尸体,下午这白玉京酒楼里的酒客们,就讨论上了。

 这等消息,实在好饮。

 面容奇古的壮年男子,身上还披着轻甲,久经沙场的气质根本遮掩不住,一看就不好惹。

 他举起碗来,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意犹未尽。

 消息虽然很好,但还可以更好。

 酒虽然不重要,但也……

 窗外投进来的天光,被突兀地遮了一下。

 一位不速之客,坐在了他的对面。

 “夏侯烈,你说什么够劲?”

 来者点名道姓,十分直接。

 让整个酒楼,都静了一霎。

 再看此人,身长手长,有些病瘦的样子,不及夏侯烈那样血气旺盛。但眼神沉晦,有一种压抑得极深的、歇斯底里的疯劲儿。

 他是景国荡邪军统帅,匡命。

 荆国六护七卫,除皇室嫡系三军外,都是一方诸侯。

 其中号为【骁骑】者,乃荆国左护军。

 骁骑大都督夏侯烈,以身份而论,堪比宗王。抬眼看着眼前的人,呲牙一笑,举起旁边的酒坛来:“当然是说这酒,白玉京的好酒!”

 说着为匡命也倒了一碗。

 酒液如山泉,清澈的积在酒碗里。

 匡命并不去喝,甚至不去看:“看起来确实是很烈!”

 “两位客官可是对这酒不太满意?确实,它不太配得上二位的身份!”白掌柜今日客串跑堂,亲自端菜过来——是很有点锅香在的。白玉京酒楼名气越来越大,服务倒也没有原地踏步。

 连玉婵虽然已证神临,在这种时候还是有些怯场,毕竟到店的是两位霸国军事统帅。尤其象国在景国面前向来是附庸的身份,可以说毫无话语权可言。

 白掌柜则不同,跟着东家已是什么场面都见过了。这会还有心情推销:“小店全新推出证道酒!感镇河真君之道韵而生,得天道之造化,有气机之无穷——”

 “我没带钱。”夏侯烈截断了他。

 白掌柜笑容不改:“瞧您说的,您这样的贵客,小店是提供挂账服务的。”

 “可以啊。”夏侯烈往前一努嘴:“挂他账上。”

 “本人滴酒不沾!”匡命说。

 “客官慢用!”白掌柜笑容满面地把菜放下,风度翩翩地转身走了。

 夏侯烈对匡命笑道:“估计我下次过来,白掌柜就不会亲自给我上菜了。”

 “你待他倒是宽容。”匡命意有所指地说。

 向来以暴烈著称的夏侯大都督,今天已经笑了很多次。

 “我对人才一向宽容!”夏侯烈笑着道:“他若肯来荆国,骁骑副督虚位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