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国仇私恨


知道谁能骂谁不能骂的狡猾,以及一碰到硬茬就缩头闭户的厚实脸面,则是他比当年那个许放活得滋润的前提。

有人求美名,有人求恶名,龙蛇各有道,都能够风生水起。

这三篇文章着实写得精彩,引起朝野间议论纷纷。

政事堂、兵事堂倒是都没有大人物出来表态,但自此而下,却越吵越是激烈。

作为当今齐国风头最劲的大人物之一,武安侯调动国家资源,追剿一个不知名邪教的事情,也成为街头巷尾扪虱摇扇的热议话题。

与之相关的奏疏,更似雨点飞来。

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

一直到今天,这场朝议,天子明旨让姜望参加。

大约便是要为这段时间沸沸扬扬的物议,做一个盖棺定论。

青砖便是为此忧心。

姜望却很平静,听到这个消息,也只道了声:“知道了。”

有些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但总架不住有些人的吹毛求疵,另一些人的推波助澜。

倘若一心寻衅,总能找到理由。站着挡我阳光,躺着拦我的路。

他早已习惯,也无非是面对。

只再看了一眼林有邪的墓碑,便拔身而起,踏空远遁……青云朵朵向临淄。

……

紫极殿乃大齐帝国文武百官议事之殿。

这个伟大帝国的地方性政事,在郡守府就能完成。朝廷通常只负责监察。

涉及全国的政事、以及地方上不能做主的一些政务,也常常在百官议事的阶段,就足够妥善解决。

再往上则是政事堂合议,最后才是天子披阅。

毕竟偌大帝国,万里疆土,亿兆子民,焉能事事劳心?

历史上皇帝半月一朝、一月一朝、甚至一年半载不视朝,都是常事。

唯独当今天子坐朝甚勤,只要没有出征在外,必然风雨无阻。常常高坐紫极殿中,沉默旁听百官争吵。非大事不参与讨论,但百官所议之事,皆要在他心里过一遍,故无人敢不用心。

在拥有已经可以比肩太祖、武帝的功绩后,亦然如此,未有一日懈怠。

他高坐至尊之位,平静的旒珠帘后,是谁也看不清的天子之心,也是他对整个天下的注视。

大凡伟大之帝王,必有伟大之所求。显然如今横跨东南,虎视天下的大齐帝国,也并未能填满他的野望。

自登基而至如今,他坐朝已经五十七年。

元凤年号已经足够冠以伟大之名,但关于这个年号的故事,还在继续。

与很多老百姓所想象的威严肃静、伟大高岸不同。

在大多数时候,紫极殿也和菜市场没有什么区别。争吵的双方各说各话,争得面红耳赤的,不在少数。

今日也不例外。

这个说农税不仅需要再削减,更应改粮为钱,以此规避收缴粮食过程中,所造成的损耗。

那个说三十税一已是皇恩浩荡,做什么决定都要考虑国情,收钱收钱,你娘快要饿死了吃钱行不行。

吵得不可开交。

直至殿外金瓜武士一道宣声——“武安侯觐见!”

紫极殿立时像是落下了静音结界,所有人都闭了嘴。

有些人的目光,便若有似无地落向大殿右侧队列中,那位袖手而立、神态自若的名儒……并无一官半职在身的尔奉明。

便在这个时候,披着一身紫色九蟒吞云侯服的武安侯,手按长剑,未脱鞋履,大步踏进殿来。

靴子在大殿踏出清脆的回响,今日他一改往日温和,眉眼锐利,气如云蒸,似是他腰间那柄天下名剑已出鞘!

他行走在满朝公卿分开的通道里,目不斜视。在高阔的紫极殿内,有撑起穹顶的风姿。一步一步,走到了丹陛之前。

“免礼。”端坐在龙椅上的大齐天子,只抬了抬手。

政事堂队列中的宋遥面无表情,余光瞥见旁边拎着奏章的易星辰,也是定得一根头发丝都没漾起。

心知大家都是有些茫然。

无论是支持武安侯的,还是支持尔奉明的,都无法把握天子的态度。

还未拜呢,就免礼?

天子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高高捧起了,是不是要重重打下来?

有心人去看与武安侯并称帝国双骄的冠军侯,但见勋贵队列里的这位白衣侯爷,双眸微阖,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里——在朝议上“站岗”,的确是这两位年轻军功侯的特权。

姜望却全不管那些,也不去揣测什么,只往那里一站,直脊似剑,立地撑天。

天子的目光垂落下来,声音将大殿笼罩:“武安侯的信,写得极好,可见近来读书是用了功。”

姜望回道:“臣只是情难自禁,信笔而就,也不懂什么文辞好坏。”

天子瞧着他,语气并无波澜:“最近有几篇文章,引经据典,华辞章句,读之如品香茗,武安侯可读过?”

“若是近来的文章,臣应该没有读过。”

“为何?”

“没有时间。”

“爱卿都在忙些什么?”

姜望平静地回答道:“忙朋友的丧事。”

天子本来还有些话要说,但这会突然不想说了。

便摆了摆手:“尔先生,朕把武安侯给你请过来了,有什么问题,你不妨当面来问。”

紫极殿中的气氛有些紧张。

尔奉明显然早有准备,大袖飘飘,坦然走出队列,走到姜望旁边来。

他手无寸铁,脚上只着白袜,气势天然就输了好几筹。

但面色从容,先对天子行了一礼,又对姜望一躬,很是恳切地道:“草民素来敬重侯爷的武勋,今日试言之,若有谬论,也请不必谅解,尽管面斥。若是不够解气,血溅三步,草民亦无怨言。”

对着这位屡次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名儒,姜望微微挑眉:“请讲。”

尔奉明直起身来,大袖两边拂开,倒也很有一股名士风流的气韵在:“敢问侯爷,国恨私仇,孰轻孰重?”

“何为国恨?何为私仇?”姜望反问:“尔先生不妨明言好了,伐夏算什么?剿无生教算什么?”

尔奉明道:“自然伐夏是为国恨,剿无生教是为私仇。”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剿无生教影响本侯伐夏了吗?”

尔奉明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掉进了语言陷阱,有一种荒谬的错愕感……不是说武安侯只会动辄饱以老拳么?

但很快反应过来:“话不是如此说。无生教若是邪教,的确该剿。我亦对邪教深恶痛绝。但应该如何剿?耗力几何?”

“区区一个无生教,好比蝼蚁之于雄山,值得我大齐消耗如许国力吗?”

他来了状态,愈发激动:“一个小小教派,张榜悬赏于巡检府足矣!侯爷却以仇恨之心,掀起偌大声势。如今举国皆言无生教,人人欲斩那张临川头颅。满朝为国侯私恨而用,侯爷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不安?”

姜望定定地看了他一阵。

看得尔奉明有些茫然,那种殚精竭虑为国的激扬,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但他还是直着脊梁,很有文人风骨地道:“草民哪里说错了,侯爷尽管直言。”

姜望道:“本侯若要说无生教的害处,可以说很多。无生教祖张临川的危险,也足能列个一二三四。你也许懂,也许不懂,也许装作不懂。但今日这些……都不紧要。”

他叹了一口气:“你说私恨,没错。”

“无生教于本侯有切齿之恨,必杀之而后能解……当着陛下,当着诸位同僚的面,本侯不能否认。”

他转过身,不再看尔奉明一眼,只对那龙椅上的大齐天子拜道:“昔日宫中奏对,陛下有问,臣未能尽答。今日试言——”



他虽然躬着身,但是昂声道:“臣已知霸国之尊,王侯之贵!四年功名,情愿为私恨尽用!望陛下恩准!”

他不解释,不辩驳,他承认对付无生教对付张临川,更多是在与他个人的仇恨。他承认他不是那种大公无私、心中只有国家的人。他承认他作为他自己的爱恨情仇。

如今,他愿意用他这四年来殊死拼杀所赢得的一切,来做这个交换!

现世太过广博,天下尚有白骨道容身之处,他要请齐天子,发一封国书!

满殿缄默。

重玄胜亦是沉默的,这与他事先的建议不相符,也让他后续的准备无法尽用。今日朝议的结果,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是福是祸?是对是错?

尔奉明张口欲言,最后却还是闭上了。

姜望承认自己剿杀无生教是为私恨,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不懂大局的人。那他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是看天子的态度罢了。

当今天子,恩罚皆无加。

可以有极致的恩宠,也可以有极致的冷酷。

那么对于一个并不以国事为最先考量的军功侯爷,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无论王侯将相,老臣名爵。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就连沉默“站岗”的重玄遵,也睁开了眼睛。

但听得天子的声音抬了起来:“岂曰私恨?”

又略重地落了下去:“尔是国侯!”

“你说你已经懂得王侯之贵,朕看你并不明白。”

他在龙椅上看着姜望,慢慢地说道:“你乃大齐王侯,与国同荣之尊。你的私事,就是大齐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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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