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八章 静虚想尔

那些与邻座的窃语,那些走神的时候,那一支长长的戒尺、通红的手心,那些被罚抄的道藏……好像从来没有离去。

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

除了他,还会有谁记得呢?

“走啦!”

重玄胜在背后戳了戳姜望。

姜望回过神来,看到其他人都在退场,凤尧姐姐也已经起身往外走。石台虽是拥挤,但靠得最近的人,也离她有好几个身位。

李龙川和晏抚则是早已经熘得不见影了。

“武安侯留步。”讲台上秦潋忽然出声:“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咱们再讨论几句。”

重玄胜的手指在姜望后背再点了一下,算是提醒,便笑眯眯地起身往外走。

人群仍在外涌,好像没有谁在意这句话。

但这些学员退场的速度,明显都慢了下来,一个个耳朵竖得极高。

已经走到石阶旁边的李凤尧,略略回眸,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赶紧站了起来。

但还未说话,秦潋又道:“李姑娘若是有兴趣,不妨留下来一同讨论。”

“不必了。”李凤尧澹声回道。

如霜的眸光收回去,就那么走下石阶了。

彼刻万里霞光,都在她身后。

而她的侧脸,是第二种绝色。

“楷模啊,我辈楷模。”

蔺劫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念念有词。

当然他并不敢念出声来。小国出来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来稷下学宫虽然不久,秦教习和那位九皇子的关系,他还是隐约有所听闻的。

武安侯有本事乱来,他可没本事乱说。

至于这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李凤尧……不敢想,不敢想。能在石门李氏族谱上自己改名字的奇女子,他在来临淄前就做足了功课,是绝不能惹的人物之一。

说起来,武安侯在周雄之死上毫不居功,将杀死一位神临的功劳尽数让出,阎颇回去同他讲过之后,他虽是佩服,却也觉得就是一位绝世天骄会做出来的事情。不是特别了不起。

但今天这一课,却真是上得他五体投地。

都说武安侯一意修行、无心女色,殊不知这才是返璞归真的境界!岂不闻有一种钓法叫“愿者上钩”?

带着对武安侯的无限崇敬,他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还在心里琢磨《静虚想尔集》的林羡,不由得有些懊恼。比不过武安侯也就罢了,怎么同听一堂课,竟也不如蔺劫那么有收获?看蔺劫那副样子,分明是大有所悟!

别人怎么想,姜望管不着。

他自己尚是一头雾水,不知秦潋留他下来要讨论些什么。难道要聊一聊魔功?七恨魔功不方便聊,灭情绝欲血魔功,他倒是有些发言权的。

秦潋静坐讲台,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却是人间尤物的体态。摆出一套茶具在石桉上,慢条斯理地沏茶。

茶好之后,人也走了干净。

她用食指轻轻往外推动茶盏,只道了声:“请。”

姜望随手拿了一个蒲团,放在石桉前,盘膝坐了下来。拿起这瓷盏,姿态随意地喝了一口。

“素闻武安侯爱茶,初来临淄便饮遍八大名茶。此茶虽不入八大,却是我私下饮惯了的……如何?”她问。

她的眸光如水光,人也似水做的。

稍稍一动,便是水起微澜,平卷波峰。

莫名的,姜望就想到了之前无意翻的一本闲书里,不怎么惹眼的一句诗——

“深壑方知埋首晚,柳腰如何掌中轻!”

他修行向来勤勉,哪怕那本闲书是天都典藏版,看得也不多。但这一句的确是牢牢记住了。

而今日方知其妙!

何等贴切的用字。

齐武帝真奇人也。

姜望的视线落在杯中水,在盏中涟漪里稍顿了顿,便道:“茶极好,可惜姜某是个不通风雅的,当初品八音茶,其实是为了研究道术,难免牛嚼牡丹了……不知秦教习留我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讨论?”

秦潋笑了:“武安侯真是个有趣的人。无怪乎桃娘对您念念不忘,前几日还同我说起你……说你当初去水榭的时候,明明与她很聊得来,怎么后来就不去了?”

姜望愣了一下,桃娘?谁?

当初许象乾还在临淄的时候,四大名馆的确是去得勤。但他除了喝茶品酒就是琢磨道术,还真没跟哪个姑娘结下交情。

后来许象乾戒酒,重玄胜也修身养性,曾经的狐朋狗友组合,聚会的场合也便渐渐换成了茶楼之类的地方,有时候就干脆在家里。

什么临淄风月,早就记不得什么。

见得姜望这样子,秦潋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男人呐,总是使尽了手段,惹得人惦记,却又不会惦记惦记你的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姜望忽然就想起来桃娘是谁了。

当初他去温玉水榭找姜无邪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破绽很多的女人。

想起来归想起来,并没心思攀扯。

只是一笑:“秦姑娘跟九殿下的事情,姜某恐怕不便多言。”

秦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道:“其实九皇子对武安侯的善意,一直以来从未变过,武安侯应能知晓。”

“姜某一早就与九殿下说过,我们之间虽无恩义,更无仇怨。当时如此,现在亦如此。”姜望道:“我对九殿下,也从来不存在恶意。”

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好,多说反倒不美。

秦潋显然很懂其间分寸,因而也只是一笑,便道:“方才上课的时候,我看武安侯好像还有疑问,不如聊聊?”

“问题的确有一个。”姜望环顾左右,道:“哪里有桂?”

他当然有很多关于道门修行的问题,甚至是魔族相关的问题,但只会在课上问。

课上是课业,课下是人情。

“没有桂。”

“那为什么叫桂台?”

秦潋笑道:“本来叫卦台,后来先生们觉得不好听,就改叫桂台了。”

姜望大感意外:“这么随意吗?”

秦潋意味深长地道:“在这里都不随意,在哪里随意?”

姜望哈哈一笑:“我知道了。”

潇洒起身,自往桂台下走:“秦教习,再会!”

他青衫飘飘,踏天阶而去,真个洒脱卓然。

这回轮到秦潋,看画外霞光,照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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