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青史第一


郑肥并不是真的不怕疼,不是真的不知死。只是恶报神通的强大,让他长久以来,根本未曾遭遇过这样的对手。

几乎所有的对手,在知晓他的恶报神通之后,对他都是能避则避,能逃则逃。

哪有一言不合就真的同归于尽的?

他所见到的同归于尽,都是走到末路之后的疯狂。没有谁在还有机会的情况下,愿意以命相换。

所以当他的左腿被切掉,他还在大笑。

当他的腹部被贯穿,他就放松了刀势桎梏,下意识地想给姜望逃离的机会。

而当姜望的长剑继续切割,他笑不出来了!

被分割在战场另外两处的燕子和李瘦,同样心生惊悚,可一时却根本援之不及。

他们之前退得太远了!

在掌风和刀芒的围绕下,此时的姜望与郑肥如此贴近。

两人几乎是贴面而立,四目相对。

姜望在郑肥的眼睛里看到了困惑和痛苦,郑肥在姜望的眼睛里,却只看到了宁定。静水流深的宁定!

所有的痛苦、纠结、思考,都深藏水底,这个年轻人做出了决定就绝不回头。

郑肥瞪着眼睛,张开大手,抓向姜望的肩膀,想要阻止此人的疯狂。而姜望握剑的手,却再次使劲!

姜望自己的嘴角都忍不住溢出鲜血来,郑肥更是被鲜血糊了半张脸。

而锐利的剑气在郑肥体内疯狂窜动,疾如电转,汇成剑形,直破五府海,剑刺天地孤岛!

轰隆隆!

恐怖的剑气在五府海中啸成龙卷,直接撞向郑肥的天地孤岛,五府海骤生狂澜,一时无法停歇!

“我要死了!”道元一时混乱的郑肥,失声道。

姜望都把剑斩进了他的五府海,俨然是要杀他于此。

难道这人不知道,恶报神通的反击之下,他不死也要重伤吗?现场还有另外两大人魔,重创与身死有什么区别?

真是疯了!

但姜望之后怎么样,郑肥一时无法去想。他只想到……他好像现在就要死了!

所以他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呜咽。

那是孩童对危险的恐惧。

他爱玩,他不想死。

姜望面无表情。

行着看似疯狂之事,心中却是冷静清晰的计算。

这些人其实并未想错,他当然不会与郑肥同归于尽。

郑肥何人?怎配得上他姜望同归!

人魔之恶是事实,人魔之强亦是事实。

哪怕他看起来架势再凶狠,动作再果决。

也只不过是为了战胜这些强大对手,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战斗至此刻,他早已察觉到,恶报神通的反击,有两个表现。一则是在相应的位置发生,二则反击的伤害与遭受的伤害对应,但最终造成的伤害,也跟受术者本身的防御有关。

根据之前的试探可以得出,在这一战里,郑肥的恶报神通条件尚未完全达成。恶报神通的反击伤害,低于他对郑肥造成的伤害。

但有“肉甲”在,郑肥肉身的防御惊人,最终两人受到的伤害或许是可以持平的。

也就是说,哪怕恶报神通还未完全达成条件,杀死郑肥的同时,也很有可能杀死自己。

以残腿换郑肥一条腿,是战斗利益最大化的考量,相当于他用一条腿,换了李瘦郑肥两条腿……同时也是再一次试探恶报,获取对此神通的“知见”。

在确信自己已经了解到恶报神通的反击幅度和范围之后,他果断一剑穿腹!

穿腹不是目的,逃离郑肥的钳制也不是目的,因为郑肥这次能在李瘦的帮助下困锁他,那么下一次也同样可以,届时他未必还能有拼命的机会。

他的目的,是郑肥的天地孤岛!

这是灵光一现的战斗选择。

他自忖身上任何一个肉身部位,都不可能比有肉甲庇护的郑肥更坚韧。

但在修行者的体系之中,他的天地孤岛,稳固非常。

这得益于他强大的天地门,和在森海源界得到的本源加持。

作为修者推开天地门之后的天地反馈,天地孤岛镇压五府海,承歇腾龙道脉,重要性毋庸置疑。

郑肥已是外楼境界,道脉腾龙已游入藏星海,但天地孤岛对五府海的镇压作用,却仍存在。

与此同时,姜望五座内府皆有神通种子,有五神通之光照耀,五府海也远比郑肥更平静。云顶仙宫虽然较以前更为破败,也同样能够帮忙镇压五府海。

基于这些考虑,他才选择剑气直贯五府海!

就是要杀得郑肥天地孤岛崩溃、五府海动摇,杀破他的胆,而又最大程度上保留自己的战力。

但在外人看来,他这一系列动作,是真的狠了心,要跟郑肥同归于尽。

都已经杀入五府海,攻击天地孤岛了,杀心之烈,更复何加?!

燕子惊骇莫名,感觉遇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人魔是不惜别人的命,这人是不惜自己的命。她无法想象,若是自己处在郑肥的状态,能够如何应对。

而心急如焚的李老四,做出了更直接的选择。

这个一天到晚应声虫一样,只会跟在郑肥身后“就是就是”的家伙。这个在战斗中异常警觉,始终跟姜望保持足够距离的家伙。

看着在姜望剑下战栗恐惧的郑肥,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仓促之下来不及靠近战团,直接反手一爪,穿入自己的胸膛,竟抓住那跳动着的心脏。

“痛啊三哥!”

他这样喊着,一把将这颗心脏捏爆!

正在摧残郑肥天地孤岛的姜望,浑身一震,当即一口鲜血,喷在了郑肥的脸上。

他的确不曾料想到,李瘦对郑肥有这样深的感情。

谁能想到,无恶不作,疯疯癫癫的两个人,竟然也有“感情”存在?

毫无人性可言的两个人,竟然表现出了人性的一面。

就在刚才,他的心脏是真的碎裂了!

完全是用道元在强行聚拢,才能勉强维持血液的运行……若不能及时治疗,很快就会崩溃。

同归神通同样没有满足全部施放条件,反击幅度大不匹配。所以姜望受伤如此,李瘦自己受的伤只会更重!

李瘦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救郑肥!

姜望一把推开五府海仍在动荡不休的郑肥,顺势抽出长剑,拖着一条断腿,洒落一片鲜血,踏青云又扑向了李瘦。

李瘦对郑肥感情如此之深,他决定成全!

或许有人能从李瘦身上看到人性的光辉,但姜望看到的是机会。

杀郑肥本就是假象,他只是要暂时废掉郑肥,同时在这个空档里,觅机搏杀手段层出不穷的燕子。

而李瘦拼死相救郑肥,给他造成重创的同时,也让战局进一步演变。

他果断做了选择。

这一记反扑太突然,太坚决。

快到让旁观的林羡都反应不过来,正在战局中的燕子也追之不及!

上一刻还气势凶狠地要与郑肥同归于尽,剑贯郑肥之腹,下一刻就果断推开郑肥,反扑李瘦!

他的心脏都碎了,他嘴里还在溢血,他断了一条腿……但疾飞在空中,却像青鸟一样自由!

自由也自我。

而刚刚亲手捏爆了自己的心脏,整个人都因为痛苦蜷成一团的李瘦,才惊觉风声袭来,整个人迅速腾身——

就已经被一柄长剑,自天灵贯入,一路毫无阻碍地刺到底!

轰!轰!

星楼碎灭,五府崩塌,通天宫顷刻如泥沙!

人魔第四削肉人魔,以一种谁也没能想到的方式,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而姜望整个人也骤然翻倒,如折翼之鸟,跌向地面。

一阵剧痛自天灵袭来,直冲脊柱,遍传全身,痛得他几乎张口欲嚎,他却死死忍住。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郑肥和李瘦早已服下了平衡之血,现在看来,双方的神通已经有一定程度上的共通,李瘦身上亦有了部分恶报神通的效果。



但不幸中的万幸在于……

他曾因一念之仁,救了封家唯一的血脉,让郑肥和李瘦的平衡之血,未能彻底圆满。

李瘦身上“平衡”而得的恶报效果,终不能与真正的恶报相比。

在即将跌落地面之时,姜望悬停下来。

在距离地面不过三尺远的位置,骤然翻身而起,目光平静地,直视那正在赶来的燕子!

“呼,呼!”

姜望喘着粗气。

他身上处处是伤,残躯衰气,血污遮面。

他的剑仙人之态不知消解在何时,或许是在与郑肥贴身时,或许是在剑贯李瘦天灵时?

他看起来虚弱得可以被任何人轻易杀死……

好像一根稻草就可以将他击倒,一阵风就能让他永眠。

但他这一个眼神,生生将揭面人魔逼停!

恍惚在这一刻,燕子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剧烈喘息着的伤者……

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单薄少年。

而是剑屠桓涛李瘦两大人魔的真正强者!

四大人魔已去其二,她和万恶人魔,还有没有可能杀死此人?

燕子悬停在空中,不由得看向了郑肥。

痴肥的胖汉正站在地上,他的天地孤岛几乎被一剑斩碎,五府海犹在动荡不休,被姜望一掌推开之后,他落回地面,摇晃了一阵才站稳。

此时正愣愣看着李瘦。

或者说,李瘦的尸体。

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附和他说的每一句话,对他言听计从,很少顶嘴……既是跟屁虫也是应声虫的李瘦,就这么死了。

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碎心来救郑肥时,那一句“痛啊三哥!”,竟然就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永无它言。

为了救下郑肥,他以近乎自杀的方式发动同归,阻止姜望。

这直接导致了他的虚弱,从而给了姜望一剑贯杀的机会。

这个从来没什么主见的瘦子,显现主见的时候,竟是在此刻。

郑肥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一个字也没挤出来。

很少有人知道,李瘦真的是他的弟弟。

不是什么郑老三李老四这种人魔间的排序,而是真正存在着血缘关系。

他们一母同胞,血脉相连。

他们的父亲,早年是个书生,但读书不行,读了几年就被退学。跑去做生意,做什么都亏本。后来沉迷赌博,又败光了家产。

每日扑在赌桌上,从赌桌上下来,就泡进酒坛子里。

他们的母亲,也常常丢下他们不管,在外与人有奸情。

父亲家在当地有较强的宗族势力。母亲与人私通的事情暴露后,奸夫被浸了猪笼。

因为他和李瘦都还小,需要照顾,母亲才得以活命。

宗族需要人丁,父亲也开口原谅。

但父亲说是原谅,却更像是为了保住一个提供赌资的长工。

自此以后,成日虐打妻儿。

稍不顺意,就拳打脚踢。打“**”,打“野种”——他怀疑李瘦是那个奸夫的种。

他的母亲不堪折磨,在一个早晨,给他们兄弟做了饭之后,就跳进了河里。

郑肥还记得,那天早上吃的是红烧肉,美好得像过年一样。母亲说,以后长大了要多挣钱,就可以天天吃红烧肉。

走出门后,再回来,已是裹在草席里。

年幼的他,并不知道死亡的意义。只是自此以后,他们兄弟两个,便跟着父亲过日子。

母亲的死,像是一块石头掉进水中,激起了片刻的涟漪,但很快就恢复原貌,什么变化也没发生。

父亲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有时候想起来了,就弄两个馒头回来,想不起来,就让他们饿着。常常把年幼的李瘦打得遍体鳞伤。

他总是去邻居家讨饭吃,后来邻居看到他们就关门。

他不知道李瘦到底是谁的“种”,他只知道李瘦是弟弟。

他不敢拦暴躁的父亲,只知道在弟弟挨打的时候,扑上去用身体挡住。

“打我,打我,父亲打我吧!我不怕疼。我真的不怕,哈哈哈!”

他每次都这么笑,他记得父亲以前很喜欢看他笑,说胖嘟嘟的,很可爱,笑起来像个肉包子。

但他的父亲……

就真的两个孩子一起打。

用拳头,用鞋底,用棍子……

这个是不孝子,那个是野种。全都是那贱妇留下来害人的孽障。不然他天生大才,怎么会醉倒酒瓮,如何会时运不济。

直到九岁那年……

他笑着捅破了父亲的喉咙,而那把剪刀,是弟弟递给他的。

他们逃离了那个地方。

后来很多年,他始终忘不了父亲当时的眼神。是仇恨、是痛苦、是怨毒,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

总是一直看着他。

他不怕。

他不怕疼,不怕死,不怕父亲,什么都不怕。

他还是跟着父亲姓郑,弟弟则跟着母亲姓李。

多少年了?

这个跟屁虫黏在身边多少年了?一起走了好远的路,做了好多的事情,玩耍了好久……

郑肥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