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未央 作品

第195章 儿,舍命相陪

 这,便是天子启要的答案。

 ——客观存在的利益需求,才是真正能让天子启心安的关系纽带。

 与之相比,什么亲情、恩情之类——天子启渴望,但并不相信。

 因为在天子启的人生当中,还没有过哪怕一次——没有过哪怕一个人,因为对天子启的感情,而中止某个对天子启不利的决策。

 先太宗皇帝、故薄太皇太后;

 东宫窦太后、馆陶主刘嫖;

 乃至梁王刘武——从不曾。

 从不曾有一个人对天子启说:唉,好吧;

 既然你是我孙子/儿子/弟弟/哥哥,那我就给你个面子;

 既然这件事让你不爽,那我就不做了吧……

 “太子,很了解朕。”

 “知道朕信什么,不信什么。”

 思考结束之后,天子启便再度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悠哉游哉的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嘴上也有一搭没一搭和刘荣说起话来。

 见此,刘荣自知通过了考验,便也随之咧起了嘴。

 “知子莫如父。”

 “知父,亦莫如子。”

 “——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儿臣不敢妄言‘尽知之’。”

 “但儿臣知道:父皇最不信的东西,或许,就是血亲情谊了……”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由衷地为天子启的遭遇——无论是昨日,还是先前整个人生的遭遇,而莫名感到了一阵唏嘘。

 世人皆说:天子者,富拥天下也;

 凡天下地上存在的一切,都是皇帝唾手可得的。

 却不知世人眼中,最稀松寻常、最容易得到的情谊——尤其是‘与生俱来’的亲情,却是天家几乎无法拥有的极端奢侈品。

 想拥有吗?

 那你就做好断送江山社稷的准备吧……

 “太子信吗?”

 摆弄着棋盘,天子启面上笑容依旧,只眼底深处,却在刘荣看不见的角度,不时闪过几缕自嘲。

 冷不丁一问,见刘荣当即愣住,不忘再追问道:“情谊。”

 “血亲之情。”

 “太子,果真相信吗?”

 ···

 “相信自己的母亲,会一直以自己为先,事事以自己为主;”

 “相信自己的弟弟,会一直像敬重父亲一样敬重自己,永远都将自己的话视为天理。”

 “太子,信吗?”

 无时不在的考验。

 刘荣很清楚:这无疑是天子启信手拈来的又一桩考验。

 只是这一桩考验,却并没有标准答案。

 “信,却不尽信。”

 自信的道出一语,刘荣便深吸一口气,母亲栗姬,弟弟刘德、刘淤——还有其他弟弟们的面容,开始依次从刘荣眼前划过。

 足足过了有十息,刘荣才再度咧起嘴角。

 “儿不信母亲,会事事以儿为先、以儿为主。”

 “——但儿相信母亲,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句:为我儿好。”

 “就算因此而做了错事,只要儿明说‘此事不可为’,母亲,便必定会听从。”

 ···

 “儿不信弟弟们,会一直像敬重父皇这样敬重儿。”

 “但至少: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会一直把儿的话记在心里。”

 “就算其他的弟弟们,难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也肯定会慎重考虑儿说过的每一句话。”

 “即便最终,决定不听从儿的话,也总归不至于完全悖逆……”

 听闻刘荣此言,天子启先是莫名一笑;

 良久,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虽然仍专注于面前的棋盘之上,面上,却也随之涌现出阵阵嫉羡。

 “太子,很辛运。”

 “也很不幸。”

 “——有一个慈爱的母亲,有两个恭顺的弟弟;”

 “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太子这一生,会过得让天上的神仙,都感到无比羡慕。”

 ···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会有一天,太子会因为这些东西,而陷入两难。”

 “——要血亲情谊,还是天下太平?”

 “朕知道太子会怎么选。”

 “所以,朕很安心——并不担心日后,太子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却也很可怜太子。”

 “因为太子,早晚会长成朕这般模样;”

 “早晚会变成一个刻薄寡恩,冰冷无情的‘汉天子’……”

 闻言,刘荣顿时皱起眉头,低头陷入思考之中。

 片刻之后,又郑重其事的站起身,一板一眼的整理过衣冠,方对天子启沉沉一拱手。

 “先帝曾有言:爱一家一户,是为小爱,爱家家户户,方为大爱。”

 “——父皇德被苍生,泽及鸟兽,纵是于一家一户略有刻薄,亦无伤父皇对天下之大爱。”

 “及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儿也相信:后人提及父皇,必当会肃然起敬,长身以拜……”

 说着,刘荣便自然地代入进自己‘后世人’的角色,对天子启——对这位历史上的汉孝景皇帝,毕恭毕敬的长身一拜。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是满不在乎的摇头一笑;

 将最后一子落在棋盘之上,完成了残局的布置,方侧过头望向刘荣,含笑道出一句:“朕,不在乎。”

 “后人如何评说——说朕英明睿智,还是刻薄寡恩、说雄见万里,亦或冷酷无情;”

 “朕,都不在乎。”

 ···

 “只等到了地底下,能对先帝说上一句:儿,幸不辱命;”

 “等你小子也到了先帝面前,再领着你,对先帝说上一句:父皇的孙儿,也还算不错……”

 “——足矣。”

 “问心无愧——无愧于天下,无愧于苍生,足矣。”

 说完这句话,天子启似是释然了。

 母亲也好,姐姐也罢,又或是那个至今,都不知藏身于何处的弟弟——天子启,都释然了。

 连带着,看向刘荣的目光,也全然带上了纯粹的期许。

 “郎中令,给朕断了日子。”

 “——至多两年之内。”

 “朕,最多只能再护你小子两年。”

 “两年之后,天子荣,便要单独面对东宫的窦太皇太后、堂邑侯府的馆陶太长公主,以及贵为胶东王太后的‘大王美人’。”

 “不单要和窦太皇太后、馆陶太主,以及胶东王太后斗法——还要另抽出空来,稍看顾着天下人,再厉兵秣马,以备北上决战!”

 ···

 “今日起,我二人之间,只论君臣,没有父子。”

 “——朕会很严苛;”

 “——比先帝还严苛。”

 “但朕再严苛,未来这两年,也将是太子接下来的人生当中,最轻松的两年。”

 “等过了这两年,太子,便要做我汉家的主……”

 语调低沉的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只绷着脸,深深凝望向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方稍张开嘴,将压在舌苔下的山参片取出,随手丢到了御榻旁的水盆中。

 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看见:那只水盆中——那只盛满‘血水’的铜盆中,飘着不知多少片土黄色的山参片……

 “父皇……”

 下意识一开口,刘荣当即潸然泪下,哽咽着便要跪倒在地;

 却见天子启淡然一摆手,旋即朝自己对座虚一抬手。

 “来;”

 “陪朕过过瘾。”

 “——这么些年了~”

 “也就是周仁,能隔三差五壮起胆子,陪朕来上一局……”

 ···

 “这残局,乃朕所创;”

 “至今,却都只有周仁一人试着解过……”

 伴随着天子启满含沧桑,又难掩疲惫的话语声,刘荣终还是强忍着泪水,起身来到了御榻前。

 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难得一句俏皮话,却惹得天子启一阵畅笑之余,更亲切无比的笑骂起来。

 “儿,舍命相陪……”

 “——嘿!”

 “——臭小子!!!”

 ···

 这盘棋,天子启下的很开心;

 因为天子启知道:今日,是天子启最后一次,以‘父亲’的身份面对刘荣。

 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过了今天,二人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刘荣心绪无比沉重。

 因为刘荣知道:自己舍命相陪的,又何止眼前这局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