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十二月, 漫天飞雪。

    乌斯垭星球迎来了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

    “嗷——!!”

    漫天风雪之中,几头庞大的象形长毛生物正愤怒的咆哮着,整个大地都在它们的脚下颤抖。

    它们似乎在追赶什么东西, 一边跑一边发出气急败坏的吼叫声。

    不远处的前方, 一只白发金瞳的黑皮雌虫正飞速前进, 他似乎感觉不到寒冷, 穿的非常很单薄,呼出的水汽不消一刻便凝结成了细小晶莹的冰霜,又被雌虫灼热的体温融化。

    背后雪白的虫翼不住扇动,卷起冰霜和飞雪。

    他飞的很快, 然而追赶着他的那群象形巨兽身形虽然庞大, 却意外的灵活敏捷,不依不饶的追在后头, 怎么甩也甩不掉。

    亚尔曼眼里闪过浓重的杀气, 这群异兽比想象的还要难缠……

    他略微估算了一下时间, 想到家里还在等着药的雄虫,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跟它们耗下去了。

    雌虫的身形猛然顿住, 随后背后虫翼完全展开,边缘处闪着锋利的寒芒。

    随后, 有什么被残忍割开撕裂, 痛苦凄厉的吼叫声在寂静的冰原上回荡, 经久不歇。

    ——

    “呼……”

    某个部落的山谷中, 一只年轻的雄虫掀开厚重的挡风板,飞速钻进了洞穴中,一边抖着手将药材往架子上放,一边小声咒骂,冷的直跺脚:“虫屎, 今年这冬天是想把雄虫直接给冻灭绝吗……”

    “伊米尔。”

    洞穴内,一只医者模样的亚雌刚好打开里间的门,见是他,小小的松了一口气:“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快进来帮忙。”

    没了阻挡,一股又苦又涩的浓重药味儿从里间飘了出来,伊米尔那被冻得发晕的脑袋都激灵了两分:“来了。”

    洞穴最深处的床榻上,一只黑发雄虫兀自沉睡着。

    温格往药炉子里添了一把柴,随后将扇子递给伊米尔,自己则捣弄起对方刚带来的药草。

    屋外天寒地冻,这里却堪称温暖,伊米尔搓了搓手,问道:“温格……”

    “他怎么样了?”

    亚雌动作微顿,下意识的往床上看了一眼,雄虫面色青白,透着一股死气。

    “……不太好。”亚雌唇角微抿,眉目间透着几分忧虑,“恐怕就是这两天了。”

    伊米尔闻言一愣:“亚尔曼已经去摘魂草了,连这都不行了吗?”

    “魂草难寻。”亚雌缓慢的摇了摇头,“纵使能找到,他的身体器官已经衰竭,至多不过是再强留几天而已。”

    “……”伊米尔闻言心情很是复杂,有些无措的抿了抿唇。

    他从小和亚尔曼一起长大,是朋友,更是家人。

    当年亚尔曼被这只雄虫害得虫翼尽折,连腿骨也被生生打断,无法飞行,甚至连站立都不能,被其他部落的虫按在地上羞辱殴打……

    更害的他们部落破人亡,四处流浪……

    伊米尔只恨自己没办法亲手杀了那个罪魁祸首。

    可现在,真的到了那一天,这只雄虫真的要死了,伊米尔却又无比希望他活着。

    没有虫比他更清楚,这只薄情寡义的雄虫对自家发小来说有多么重要。

    这几年,他看着亚尔曼从桀骜张扬变得死寂沉闷,从单纯直白变得阴郁深沉,从一个守护部落的战士,变成了嗜杀的疯子……一步一步,再也看不到过去的影子。

    都是因为这只雄虫,都是因为沈朔。

    如果他死了……伊米尔有些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气氛一时静默,只有略显沉闷的捣药声兀自回响,一声又一声,仿佛敲在心上。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天色渐暗,伊米尔带来的药也终于熬好了。

    温格指使他将雄虫扶起来,小心的喂他喝下。

    然而也许是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了,雄虫已经喝不进药了。

    一通折腾下来,沈朔一滴也没喝进去,倒把其他两只虫累的够呛。

    温格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着急:“首领什么时候回来?”

    伊米尔比他还着急:“早上收到传讯,说是刚到达魂草生长的山谷。”

    温格看着碗里的药汁,又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雄虫,眼里闪过一丝焦虑。

    这药本来就是吊命的,如果雄虫喝不进去,今天晚上可能就会死掉,那首领不得疯才怪。

    “这样下去不行。”温格将药递给伊米尔,也顾不得纠结了,“你摁着,别让他动……”

    正准备硬灌,温格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雌虫对外界的变化相当敏感,即使他只是一只亚雌。

    温格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不等他有所反应,下一刻,门帘被人撩起——

    “我来吧。”

    “首领——!!”看清来人,温格的瞳孔骤然缩紧,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所熟悉的那只虫。

    “怎么会伤的这么重……”温格几近失声,原因无他,实在是雌虫的模样太过于惨烈。

    雌虫浑身是血,背后的虫翼像是被什么猛兽撕硬生生咬开,其中一只不自然的折成两截,只剩下一点与皮肉相连。

    身上更是惨不忍睹,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不少地方都露出了森森白骨。

    “没事。”

    魂草珍贵,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亚尔曼无所谓的将那只断掉的虫翼扯开,于是剩下的部分就收回了脊背里。

    雌虫从怀中取出一株草叶上长着金色纹路的植株递给温格:“去煎药吧,我来喂他就好。”

    “亚尔曼——”伊米尔知道看守魂草的是多么凶猛的巨兽,但也没想到亚尔曼会变成这个样子,又惊又怒,“你的伤得先……”

    处理一下……

    亚尔曼已经接过了亚雌手里的汤药,闻言眼睛也没抬一下,听不出情绪的道:“伊米尔,你也出去。”

    “亚尔曼!!”

    伊米尔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温格捂着嘴拖走了。

    “……”

    没了无关紧要的虫打扰,亚尔曼终于能好好看看他的雄虫。

    不管见多少次,做过多么亲密的事,再见到沈朔时,亚尔曼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心动。

    雄虫生的极美,五官宛如虫神精心雕刻一般动人,就像乌斯垭平原上最美丽的蝶,纤瘦,脆弱,带着致命的诱惑。

    即使是在病中,也不像其他病入膏肓的虫那样形容枯槁,只是离家半月,沈朔又瘦了很多。

    亚尔曼其实心里清楚,他就要走了。

    这大半年来,沈朔总在断断续续的沉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不知哪一天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他不愿意让他走。

    亚尔曼灌了一口苦涩的汤药,然后撬开雄虫的牙关,小心的渡给他,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脆弱的易碎品。

    他勾起雄虫柔软的唇舌,似在挽留,不含情/欲,那双金色的眼睛情绪翻涌,沉的仿佛透不进一丝光亮。

    “沈朔……”

    昏迷的雄虫无意识的蹙起眉:“……”

    沈朔是在第四天的深夜醒来的。

    亚尔曼抱着他,神色却很憔悴,活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了一样,整个人灰败而黯淡。

    于是沈朔知道,自己应该是要死了。

    “你醒了……”亚尔曼有些艰难的扯了扯唇角,明明是笑着的,可沈朔不知为何却觉得他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身上还难受吗?”雌虫的声音又低又哑,不知多久没说话了,很是粗砺难听。

    沈朔没说话,自从半年前病情加重后,他各项感官都很淡,现在更是。

    沈朔也知道,自己现在还能醒,大概率就是回光返照了。

    见沈朔不说话,雌虫的笑更难看了,又问:“饿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好吗……”

    “……”

    沈朔依旧沉默。

    亚尔曼只以为对方不想跟他说话,于是那勉强上扬的唇角又拉平了,无力又仓皇:“沈朔,你理理我好不好……”

    沈朔直勾勾的盯着他,他不明白亚尔曼为什么会摆出这种表情。

    “……”沈朔偏了偏头,吃力的说,“我要死了,亚尔曼。”

    “你不高兴吗?”

    沈朔不懂感情,却也知道自己如果死了,对亚尔曼来说应当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才对。

    【我要死了,你不高兴吗。】

    那么平淡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刀插进了雌虫的心里。

    亚尔曼觉得虫翼被撕裂,腿骨被生生打折的痛楚,都不及雄虫的一句话来的痛彻心扉。

    他早知道的,这只雄虫根本就没有心的。

    但凡雄虫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但凡雄虫能感觉到那么一丁点的爱,也不会在明知自己喜欢他的情况下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亚尔曼心中钝痛,动作却依旧是温柔又小心的,拂去垂落在雄虫耳边的碎发,说:“我不高兴。”

    雄虫的身体很凉,即使屋子里已经烧的很热了,那温度却始终无法传递到雄虫的身上,亚尔曼喉间发紧,不敢去想接下来的事:“沈朔,我不想你死。”

    沈朔轻声问:“为什么?”

    “他们都说,我害惨了你。”

    害他被其他部落的虫暗害,落下残疾;

    害他失去继承权被逐出部落,拖着无法动弹的腿被其他部落的虫侮辱践踏,冷漠的背弃旁观;

    害生养他的部落被毁,朋友家人颠沛流离……

    可这大半年来,每每见到亚尔曼,他总对那些过去避而不谈,仿佛他们之间未曾有过嫌隙隔阂,什么也没发生。

    沈朔不理解,他已经很虚弱了,说这几句话都费了很大的劲儿,可沈朔却觉得,自己如果不问清楚,死了也不会安心,“你为什么不想我死,亚尔曼。”

    “因为我喜欢你。”

    因为我爱你。

    “……”

    又是这句话。

    亚尔曼总是说喜欢他,但沈朔不懂,也从没将他放在心上过,所以在背弃之时那样干净利落。

    沈朔感受不到爱与恨,也注定永远理解不了亚尔曼的执着,可惜……

    也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到临头,沈朔难的有了一点善心,他说:“亚尔曼,要是还有来生……”

    要是还有来生……

    沈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腿,仿佛这里曾经有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痕,“别再遇见我了……”

    雌虫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一滴,两滴,从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中簌簌落下,烫的沈朔指尖微缩。

    亚尔曼哭了。

    “……”认识这么久,沈朔还从没见他哭过,见状微愣。

    就像他不懂亚尔曼的感情,此刻也不明白他的眼泪为何而流。

    然而不待他做出反应,就听亚尔曼道:“沈朔,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后悔和我相遇吗。”

    雌虫面无表情的掉着泪,这一刻,他一点也不像桑塔部落的首领,像是变回了过去那个直白热烈的少年。

    “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你我都好。”没想到难的起一点好心,还弄巧成拙,直接把雌虫弄哭了。

    沈朔垂下眼,实话实说,“更何况,我也并没有来生。”

    这只是一个无聊的虚假慰藉而已。

    亚尔曼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将雄虫抱的很紧,可不知为何他仍旧觉得沈朔好像一阵风沙,永远都不会被握住。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仍旧是这样。

    “我要你活着……”雌虫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耳边重复着这几个字,不知是说给沈朔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好似永远不会疲累,“活下来……求你了……”

    亚尔曼抱着他默默的流泪,沈朔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但也许是因为累,又或许是因为心里莫名的情绪,沈朔没有再出声。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有微弱的光刺破长夜漫漫,黎明破晓。

    沈朔看到窗外的雪纷纷扬扬下的很大,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一片茫茫的白色,天地间好像就剩下了这一种色彩。

    呼啸的风雪掩盖了花草绿意,也拂去了生命活动的痕迹,原野上窥不见半分往日的生机,只听得风声呜咽咆哮,带来刺骨的寒意。

    自半年前病情恶化以来,时隔很久,沈朔终于再一次有了冷的感觉。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意,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的冷。

    沈朔于是知道,他这一生,终归是走到底了。

    他无声的扯了扯唇,声音低不可闻:“亚尔曼……”

    尾音很轻。

    “沈朔……?”

    雄虫的眼睛不知何时悄然合上,于是这最后的一句话也就只剩一个莫名的开头,再没有了下文。

    沈朔最后想说什么,亚尔曼不知道,或许连沈朔自己也不知道。

    “叮,到达任务位面——”

    “世界数据载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