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雪芥 作品
第 48 章
“嗰係因为我担心你身体。”(那是因为我担心你身体)
“我之前同意你唔去读大学唔係因为爸爸需要你帮手,呢个世界唔一定要按部就班咁长大,当时你冇啲咩动力做任何嘢,我逼你读书你都唔一定读得好,咁学一门煮饭嘅手艺都可以安身立命啊。但而家你有自己想做嘅嘢,你就去摸索你想过嘅人生啦。唔使担心爸爸。”
(我之前同意你不去念大学不是因为爸爸需要你帮忙,这个世界不一
定要按部就班地长大。你那个时候提不起劲干任何事,我逼你去念书你也不一定能念得好,那学一门做饭的手艺也可以安身立命。但你现在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你就去摸索你要过的人生。不要担心爸爸。)
一只鱼咬住鱼竿,孟爸三两下收杆,他钓起鱼,解下鱼口中的钩子,又将它放回静谧的湖中。他钓鱼总是如此,钓上来,却从不将鱼收起,放它们流入它们该去的地方。
孟仕龙追着鱼的身影,直到水面上那点气泡完全回归安静。
一切像过去的那个傍晚,落日,湖面,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他草率地作出决定,自以为是在牺牲自己来帮助爸。
但他逐渐长大,这一刻才发觉……也许一直以来,都是父亲在包容他,接纳他的止步不前。
他该重新出发了。不再让自己背负遗憾,为自己想要去的世界,想要喜欢的人挣得底气。
孟仕龙慢慢握紧掌心,出声打破了安静。
“老豆,我可唔可以同你要个生日礼物?()”
真係难得你会主动开口问我要。()_[(()”孟爸笑,“好啦。日子过真快,你又要大一岁啦。”
孟仕龙一鼓作气:“唔如下个月关几日间店啦,我哋两个出去旅游吧,点睇?”(不如下个月关几天店,我们俩出去旅游吧,怎么样?)
孟爸面露惊讶:“好啰……你想去邊度?”(好啊……你想去哪里?)
“印尼。”
“啊……”孟爸冷不丁说,“嗰度係唔係有个罗布泊火山。”(那里是不是有那个罗布泊火山)
“有咩?我点解唔知。”(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孟爸拧着眉头:“点解冇啊,你细细个仲写入篇作文入面。”(怎么没有,你小时候还写进作文里)
孟仕龙反应过来,失笑说:“嗰个叫做布罗莫火山。罗布泊係盆地。”(那个叫布罗莫火山。罗布泊是盆地)
“哦,布莫罗……”孟爸尴尬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係布罗莫。对唔住。”(哦,布罗莫……原来是布罗莫,对不起)
“呢个有咩好道歉嘅。”(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是对唔住……隔咗咁耐,应该当年就带你去嘅。”(是对不起……隔了这么久,应该当年就带你去的)
闻言,孟仕龙轻轻皱起鼻子笑起来,回到当年一笔一画在作文簿上写下「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的那个小孩。
他伸了个懒腰,轻快道:“而家都唔算太迟啦,系咪?”(现在也不算晚,对不对?)
孟爸揉乱他的头:“几时都唔算迟。”(什么时候都不晚)
接下来的几天,孟仕龙家的店开张,他开始忙碌。而她这边还不需要去殡仪馆兼职,索性就成天泡图书馆,非常清净。
两人时不时通过微信联络,虽然并不是实时的,经常一条消息隔很久会被对方看见,但这种缓慢又知道一定能得到回应的频率就很舒适,像在互相陪伴对方做
() 事。
初七的时候她收到叶渐白的消息,说他当晚回来,又捎了很多土特产及叶妈妈的爱心酱菜回来,让她来家里拿。
尤雪珍正处在跟自己暗自较劲的截断期,但又因为是叶妈妈的东西,她不得不收,于是回了他一句这回直接闪送吧,我在学校。
他回了句行。
结果晚上一直没有联络,她猜想可能飞机晚点,也就没顾这茬,直到晚上十一点她都回宿舍准备躺平了,又突然收到叶渐白的微信,说自己快到学校,十分钟之后校门口见。
尤雪珍一惊,问他不是叫的闪送吗?
他回:「有些话想跟你说」
尤雪珍内心嘀咕,不会是跟叶渐白和他爸闹什么矛盾了吧?
她略感不安地穿上外套,看时间差不多了来到校门口。
而叶渐白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他下车同她招招手:“先上来吧。”说着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尤雪珍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虽然只是隔了一周不见,却觉得叶渐白的神态让她觉得有一些难以表述的陌生。
她坐进车内,等他也重新上车后单刀直入地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肚子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刚下飞机就赶过来的,没怎么吃东西。”他抿了下嘴唇,“要不一起去便利店买点儿吧,在那里也可以边吃边说。”
“……”
他酝酿着不开口的气氛让尤雪珍更觉得很古怪,莫名有一种将要进诊室听医生说报告的那种慌张。
两人最终还是一起下车,便利店隔了条街,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因为午夜过低的温度变得些许难熬。尤雪珍走得哆哆嗦嗦,下一秒,身上多了一件外套。叶渐白把衣服脱给她,按平常,他绝对会先笑她两句皮薄或者数落她是不是又想感冒,才不会这么温和地关心。
尤雪珍反而感觉到更冷了,把衣服还他:“不用啦,就这么几步路。”
他话锋一转:“就几步路也很冷啊,那要不然你的外套给我?”
——刚才的古怪在这一刹那消弭,似乎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叶渐白。
尤雪珍无语又松快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便利店里的空调打得很热,尤雪珍一推开门顿时感觉活过来。她本来不饿,但经过刚才路上冷空气的摧残,导致她看见柜台上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忽然就很想吃,可以暖暖身体。
“我想吃关东煮,你吃吗?”
“不了,我热个便当吃。”
他去冷柜里拿了个猪排便当,她则跟店员要了关东煮,让人家帮忙给多加一点汤。
尤雪珍捧着关东煮坐到落地窗前,趁热喝下一口汤汁,发出“呼”的满足喟叹。
柜台上摆放的微波炉发出“叮——”的声响,猪排的香气随着温度散发出来,叶渐白拿着热好的便当坐到她旁边,刚坐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捞走了她碗里的一根蟹棒。
“靠,你又
抢我吃的!”
尤雪珍怒瞪他,叶渐白耸肩,把自己的猪排推过来:“给你夹一块,公平吧?”
“才不公平,我又不想吃你猪排。”
“行行行,还你。”
他把蟹棒丢回她碗里——尤雪珍翻白眼,又丢回去:“掉地上的我不吃。”
“哪有掉地上?”
“被你夹过和掉地上没差。”
“那你等着——”
叶渐白说着作势又要夹她碗里其他的东西,尤雪珍赶紧护住碗,心头的不安终于完全消散,心想大概刚才都是错觉。
两人打闹时,他们面前反射着店内白炽灯的玻璃窗上,忽然被风贴上一片雪花。
尤雪珍视线顿住,还以为自己眼花。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下雪了?
她赶紧拍开叶渐白的筷子,靠近窗户,鼻尖快顶上玻璃,为了看清窗外——夜色下正飘着细密的丝线,分不清到底是雪是雨。
看了半天,她才确认这大概是雪,只不过西荣这所南方城市让雪看起来也格外腼腆。
她惊讶道:“好难得,西荣居然会下雪。”
他们的老家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西荣很罕见,所以她的这份惊讶出自于西荣而不是出自于雪本身,她对雪没什么热情,从小到大早看习惯了。
但是……尤雪珍的神色忽然恍惚,她记起有一个人跟自己提过,他的人生中还没见过雪。
很意外,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去兜风时孟仕龙说的话,她居然在隔了这么久后,看到雪的第一时间就迅速想起来。
也许……她比她自以为的要早很多很多,就在关注他。
尤雪珍回过神,掏出手机隔着玻璃想拍下下雪的画面,但反光,拍不太出来。
她拉紧刚松开的外套拉链站起身:“我到外面拍段视频。”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分开,尤雪珍被扑面而来的冷意包围,鼻子最先受不了冷热变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真要命……她立刻想钻回温暖的便利店,硬生生忍住,在呵气成冰的夜里举起手,将镜头对准夜空。
叶渐白没动,隔着玻璃窗外看着她兴致勃勃的背影。
尤雪珍拍了十来秒,停下来一看拍出来的画面,却发觉拍出来像下雨,估计是在廊下拍的这个角度不行。
她拉上外套帽子,干脆走进雪中拍,看着镜头里出现的效果,果然比刚才好多了。
尤雪珍全神贯注地举着手机,身后便利店的门又一次开关的声音都没听到,直到背后突然覆上外套。
她诧异地回头,叶渐白穿着白色毛衣站在她背后,外套已经在她身上。
他跟着看了眼天上的雪:“以前不见你拍雪这么积极。”
尤雪珍含糊其辞:“你不懂。”她收起手机,又把外套还他,“好了,进去吧,拍完了。”
两人又返回便利店内坐下,关东煮的汤底变温,尤雪珍草草地夹
了一筷子海带放进嘴里嚼,眼睛没离开过手机——她正在相册里编辑刚刚发送的视频,把头尾截短,然后点开微信发送给孟仕龙。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但还是按捺不住地立刻发给他了。
叶渐白看着玻璃窗,镜面里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她的积极是因为想把这场雪分享给别人。
明明他们就在彼此身边,共同看着眼前的这场雪,她却低下头,将这场雪延伸给不在此地的人。
他几乎能猜到是谁,但他不想问,假借低头吃东西的动作,用余光去捕捉她的手机屏幕。
她还是没用防窥膜,让他轻易地看到了那个备注的名字,以及,那个名字所在的位置。
居然在最顶端。
他的脑中闪过一种声音,像是ktv里有人拿着没关掉的麦克风把玩时猝然迸发的电流声,兹——————,快要将人刺破。
尤雪珍见孟仕龙没有回,猜到他应该已经睡了,等了一会儿才摁灭手机,抬头发现叶渐白脸色茫然,他搅动着筷子,几乎把猪排都戳烂了。
“这个猪排很难吃?”尤雪珍自动理解为他不想吃,“怪不得你刚刚要把猪排给我!”
他一言不发。
尤雪珍见状,有些尴尬地收住话头,问他:“所以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叶渐白沉吟,门口传来自动门打开的叮咚,有人进来了。
他被打断,说着要不还是回去再说吧,起身将猪排饭的盒子盖起来丢掉,又去柜台要了一包烟和一把伞结账。
刚刚消散的不安又弥漫到尤雪珍心头,到底是什么话,居然三番两次难以说出口。
她把关东煮的最后一只鸡蛋整只吞下去,收拾好垃圾跟上来。
街外的雪越下越大,叶渐白撑开伞,盖到她头顶。
“走吧。”他说。
地面变得湿滑,安全起见,他们回程的速度不像来时那么快,两人并着肩慢悠悠地走。街道似乎变长了,也更安静。
快走到校门口时,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并说了一句在尤雪珍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我现在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十位了。”
尤雪珍疑惑道:“你突然背那个干什么?”
叶渐白低头看向她,答非所问:“终于知道1415926的接下来那个数字是5了。”
尤雪珍呼吸一滞。
心头弥漫的不安凝结成的大雾,在这一刻落成飘在身上的雪,一起冷酷地下下来——
一个遥远的回忆浮现,但她希望只是自己多心,若无其事地附和:“哦,原来是5啊。”
“是啊,跟你给我打的分数一样。”
尤雪珍愕然,到此刻,呼之欲出的念头就摆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仍不可置信地问:“什么打分?”
他不再兜圈,挑明说:“我看到那张纸的背面了。”
她彻底沉默。
在这过分的寂静中,尤雪珍才感觉到原来落雪是有声音的,它打在透明的伞面上,发出特别微弱的动静——就好像她的声音。于是也过了很久很久,在今天才被他发觉。
尤雪珍的嗓音发干:“课本你不是弄丢了吗?”
“郭茹把课本还给我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当年是她拿走的。”
雪飘在伞面无法遮挡的地方,落在肌肤上,冷意浇灭了一些慌乱。
尤雪珍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此,她回了一个哦。
有些东西就该永远消失,不是所有遗失物找回来都值得庆幸,就比如那张打分表。
见她不说话,他轻声问:“那行字——不是开玩笑的吧。”
尤雪珍笑了笑,却没有笑意:“就是玩笑啊。”
“……不要骗人。”
尤雪珍还在笑:“当然没骗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你,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的。”
她边说边看着雪后的地面,这里已经有了一块黑色的水坑,盛着一束迎面驶来的车前灯。车子驶过后,水坑空荡荡地闪着黑色的波纹。
夜里的雪继续安静地下着,渗透进这片黑色的积水中。
叶渐白的喉结一滚,也像玩笑般故作轻松地说:“可是,如果我已经没办法只拿你当好朋友看呢,这怎么办?”
他踩在水坑上,将天上倒映在水坑里的世界,那个他们以好朋友相称的世界,一脚踩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