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 作品

258. 第 258 章

灌湖村底。

凶煞之炁如翻滚的巨浪掀起, 妙清道人的眼睛重新成了全白模样,圆圆的两粒,有诡谲之色。

谢予安眉眼沉了沉, 按捺住对潘垚的担忧, 雷云纹的袖袍随着水波肆意的波动, 与此同时,日华月魄炼就成的灵炁在他手中成了一把利剑。

“疾!”

随着一声疾, 利剑破势而去, 穿透了如巨浪,又似冬日夜幕的黑暗。

妙清道人的眼睛瞪大, 瞧着利刃朝着自己刺来, 急急翻身去躲。

然而, 这利刃却像是长了眼一般,它贴着妙清道人的衣袍划过, 在他以为躲过的一刹那,剑一分为一,以刁钻的角度,凌厉又不容情地扎进了妙清道人的心口。

速度之快, 堪称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噗——”妙清道人吐了一口黑血。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瞧着自己心口处的那一道剑光。

至阳至清的日魄月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 将污秽缠食, 任由妙清道人如何逼迫,这灵炁却也如附骨之疽一般,入了内里,再也难动分毫。

“不,不可能。”

妙清道人踉跄了下,朝着七星宫方向伸出了手, 黑血至他口中吐出,而那一头白发更是因为剑气,断了好一些在地上。

他赤着脚,形容狼狈极了。

不可能——

他不可能败!

妙清道人不肯面对事实,吐着黑血摇头,黑血一出口,就变成了血煞之雾。

五星相聚,囚牢已破,他怎么可能在牢破的这一刻,就这样的败了?

如此的草率。

如此的——不堪一击。

翻滚的湖底平静了些,谢予安瞧着妙清道人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妙清道人死死盯着谢予安。

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这千年的凶煞,竟然如此的不济,这便是名落仙籍的力量吗?

想到这里,他的眼里是满满的嫉恨。

是他的!

名落仙籍的机缘本该是他的,要不是出了那一个变数——

想到这里,妙清道人对潘垚的恨意又到了另一个高度。

谢予安没有过多的理会妙清道人。

凶煞?只怕这天下,最知道如何对付凶煞的便是他了。

谢予安自嘲一笑。

毕竟,拜师父和师兄所赐,他曾经血煞缠身,只露个面,再凶的厉鬼也怵那一身的血煞唳气,要不是盘盘,只怕他会是苍生的罪人。

五星相聚,潘垚跌入了时间的缝隙,天机已破,那些被遮掩的记忆愈发的清晰,明白前因后果,谢予安是一句话也不想和妙清道人说。

两人间的师徒缘分,早在妙清道人以一城人命炼制邪神时,便已经断绝。

……

九幽。

“好重的凶煞之炁!”幽幽的鬼音起,几位大人坐不住了,瞧着人间,青面白脸有着慎重。

幽都掌管轮回,是亡者之地,对阴炁最是敏感,灌湖村底的困阵被破,当即,幽都中人便感受到了这股阴炁和凶煞。

不止人间对阴物有驱除的权利,阴间也有拘束阴物的义务。

只见西南方向有云炁翻滚而来,落在地上,瞬间成了阴兵兵马。

“是予安兄啊。”一身冰冷铠甲,手持红缨长枪的秦牧瞧到玉镜府君,微微松了口气。

他环顾了下周围,都被河底的那些浮尸吓了一跳。

“这——”

只见浮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尸身保存得极好,仍然栩栩如生。

更为关键的是,这一些人都穿着旧式的衣裳!

秦牧是旧时人,征战沙场而亡的将军,也因沙场血煞而成刀鬼,他自然认得这些衣裳。

“说来,这些人也是受了我的牵连。”谢予安叹了一声,将其中缘由和秦牧一说,最后道。

“还望将军帮忙,引着他们入黄泉,这一场罪孽,也是时候该了了。”

秦牧看着妙清道人,也叹长生惑人。

“予安兄言重了,此事怎么能怪你,是这老道心生贪恋,堕落成魔,这才铸下大错,你也只是被他所害之人中的一个,侥幸得了一线生机罢了。”

妙清道人胸口扎着剑光,手上脚上也多了锁链,被阴兵带走时哗哗作响。

此处开了鬼门,亡魂脱离了煞气,栩栩如生的肉、体尘归尘,土归土,这些穿着旧时衣裳的亡魂被引魂香牵引着,一个个入了鬼门。

谢予安瞧到,那一对被潘垚牵起手的母子,这会儿,妇人手中挎着竹篮子,手紧紧地攥着稚儿,眼中有忐忑,却也露出轻松和希冀的光,两人相偎相靠的朝着鬼门走去。

要是盘盘瞧到了,该高兴极了。

谢予安微微垂了眸,想起潘垚,眼里有落寞闪过。

引魂香燃尽,最后一道游魂被牵引进了幽都,秦牧转头,正待说什么,瞧到的便是这有几分孤独的背影。

清风吹拂着宽大的衣袍,簌簌冷冷,许是此地阴炁过盛,这一处竟落了雨。

雨水细细蒙蒙,冰冷又无声,很快便在发上落了薄薄一层,眉间,眼间……皆是雾气蒙蒙。

秦牧叹了口气,抬脚走了过去,冰冷的盔甲相碰,有冷肃的声音响起。

谢予安回过神:“将军这是要走了?”

秦牧本想宽慰两句,又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浅薄。

五星相聚,潘垚落入时空的缝隙,这事儿离奇又无推测凭据,倒是让人无从宽慰,只觉得言语都是轻飘飘的。

“是,这一城枉死之人的阴炁甚重,幽都中的大人都关注着,某须得回去复命。”

“将军慢行。”谢予安颔首。

妙清道人被带走的时候,哈哈畅笑,末了,他笑声一停歇,回眸瞧着谢予安时,眼里都是恶意。

“元神落入时空缝隙,怎么可能回得来?那小丫头定然是元神灰飞烟灭,早死在千年之前了,哈哈哈。”

总不至于再来一次五星相聚吧。

想到这里,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像是被掐着了脖子的鸭子一样,瞪着眼,嘎嘎不出声音了。

五星相聚——

他落入湖底之时,好似有一次感受到了破阵的时机,只是那时他才身死,血煞又凝练不多,等再反应过来时,湖顶又落了个八卦罗盘阵,再也动弹不得,破不得这囚笼。

所以,他一直在等再一次的五星相聚。

五星相聚——

莫非——

顿时,妙清道人失魂落魄了。

“笑什么笑,入了十八层炼狱,你还乐呵呢,傻不傻!”一个阴兵生前是北边的汉子,个头大,说话也直,闷闷嘟囔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踢了妙清道人一屁股,将人踢到了鬼门之中。

末了,他还要嘀咕上一句。

“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丧脸的……脑壳有病吧!”

也是,脑壳没病真不做不出屠戮一城的事!好好的仙长不当,要当阶下囚,啧!

就是过得太舒服了!

……

很快,这一处风平浪静,不见阴兵,也不见一城的血煞亡魂。

夜深了,村子里的人早已经歇下,只屋檐下挂着的方灯燃着烛火。

蒙蒙飘雨中,烛光有些朦胧。

谢予安站在这一处,一时间,他竟不敢往芭蕉村走去。

记忆中,潘垚是入了五星相聚,由一只蝴蝶牵引着,可谁能确定,这乱流恰好是来了此时?

倘若不是此时,他又该去何处寻?

……芭蕉村。

小庙的屋顶上,戎火草迎着月光抖动着花枝,叶片有些肥厚,绿油油又圆圆的。

因着此处常年有月华笼罩,秋日时分,这戎火草还开着花。

突然,它抖了抖花叶,原来是有一只蝴蝶飞来。

蝴蝶扑棱着翅膀,有星力荧光落下,却也带着时空缝隙的罡风,翅膀一动,风骤起。

戎火草摇得更厉害了,一是风,一也是躲着这蝴蝶。

蝴蝶却执着得很,它走了这么遥远的一遭,可累得不行,又累又饿的,瞧着这难得还开着的花,怎么能放过?

必须饱饱吃上一顿!

另一边,潘垚追着蝴蝶,在时空乱流中紧随着它翩跹的脚步,瞧到熟悉的那一处,眼睛一亮,如风似光地跃了下去。

瞬间,她像是从高空中坠下一般,越坠越低,触底之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潘垚左右瞧了瞧,是自己的家,这会儿,这手掐起来会疼,还有肉,热乎乎的。

显然,她这是元神归位了。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潘垚心急得不行,下了床,趿拉着鞋子便往隔屋跑了跑。

透过窗户缝隙瞧里头,潘三金和周爱红睡得正香呢。

潘三金还打起了呼噜,一震一震,要是搁一张纸在上头,保准是飘起又落下。

潘垚捧着脸蛋贪看了好一会儿,怎么瞧都瞧不够!

她可是大半年没见老爸老妈了。

可想死她了!

见两人睡得香,倒是不好吵着人起来。

“对了,府君呢?”

潘垚急急忙忙便往外跑,才出屋门,就瞧到了那一道白色的身影。

“府君!”

潘垚欢喜,“找到你了!”

谢予安回眸,瞧着冲自己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蓦地的,他想起了在石像中,他被捡回去的那一天。

那时,天光明媚极了,小姑娘背着日头蹲着地,手将埋了石像的沙子拨开,瞧到石像时,杏眼里是好奇又喜欢的眸光。

她嘟囔着,要带着它回去陪她,做她的石娃娃,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

那时,他只余剩魄残魂,可瞧着小姑娘,一直漂泊不知归处的心却安宁了。

原先只道是合眼缘,却不想,原来是旧日寻寻觅觅的存在……

那一日阳光正好,正是夙愿得偿的一日。

“恩,还是盘盘找到了我。”谢予安的声音很轻,瞧着潘垚,眼里满满的是喟叹。

潘垚可好奇了,谢予安的那一身血煞是如何褪去。

“你都不认得我了,要是事先和我说一说,我掉到千年前,心也没这么慌。”她有几分埋怨,“你都不知道,要不是有那只蝴蝶,我都不道该怎么做了。”

毕竟,妙清道人是这样的厉害!

“对了,妙清道人呢?”

潘垚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叽叽喳喳,谢予安笑了笑,耐心极了。

“是天机被遮掩,”他也有几分愧疚,“真是辛苦盘盘了。”

“嘿嘿,不辛苦不辛苦,”潘垚笑了几声,晃了晃悬空的脚,坐在小庙屋檐上瞧着远处的月色,微微眯了眯眼睛。

“现在想想也挺有趣的,还去那么久前的时光里走了一遭。”

“……瞧了月亮,还和府君去了许多有趣的地方,吃了好吃的,遇到了大宝仙和薛宁姐姐她们……也算不错啦!”

谢予安转头去瞧小姑娘,只见她眉眼弯弯,不知不觉,他的嘴角也勾起了笑意。

确实是一段开心的记忆。

“对了,府君你知道吗?”潘垚稀罕极了,急急地和谢予安分享这个重大的发现,“钰灵是陶花子呢,你记得陶花子吗?有度真君的媳妇呀!”

谢予安愣了愣,这事儿他倒是不知道,那时,他神志蒙昧,多数时候都是不清醒的,平时只瞧着潘垚,旁人的事便是听了,也没有搁在心间。

紧着,他便瞧到潘垚掐了个灵符,符光漾过,成了一只灵鹤。

只见灵鹤的羽翅一拍,脖颈昂然,朝着西南的幽都方向飞去了。

“盘盘,你这是?”谢予安不解。

潘垚偷偷笑了笑,有几分狡黠,“说起来,妙清道人和有度真君除了是师徒的关系,还是翁婿关系呢,这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当事人不知道怎么能行?”

“我给他们捎个信去,两个人在幽都里也有个伴,受刑都有亲人在呢。”

他乡亲人见亲人,两眼泪汪汪!

多开心的事呀。

瞧她多贴心!

谢予安:……

片刻后,他也忍不住一笑,“确实是件开心的事。”

……

说起血煞褪去,谢予安还感叹世间事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你还记得那两尊梧桐木雕刻的人像吗?”

潘垚点头。

怎么能不记得,妙清道人便是将谢予安的躯壳炼制入了梧桐木,一白衣,一黑衣赤帽,相背而靠,血煞污染之下,当魂魄完全成为黑衣赤帽时,便是邪神降世。

谢予安:“大凶即大吉,当勘破了这血煞迷雾,乾坤逆转,这便是一道反凶为吉的阵法。”

潘垚脑中闪过自己瞧过的符箓阵法,恍然,是有这样一道的反凶为吉之法。

木刻双面,一为凶,一为吉,设七处伏兵,以酒沥之,脚踏七星之步,可反凶为吉。①

七处伏兵,则为七劫。

“那——”潘垚迟疑了下,“你成了残魂,是不是就因为这七处伏兵?”

“正是。”谢予安点了点头。

反凶为吉本就不易,更何况是血煞缠身的大凶,五星相聚时,瞧着潘垚入了时光缝隙,他神志清明,自是要寻回自我,褪去这一身的血煞。

如此,他才能做到两人的约定,分别再见,却也会有再见重逢之日。

谢予安看了潘垚一眼,没有说自己的执念。

……

梧桐木为凤凰所栖,妙清道人炼制梧桐双人时,里头是搁了凤凰之血,得了清明的谢予安行走人间,以修功德抵七处伏兵,时间流逝,关于潘垚的记忆在天机的遮掩下愈发的模糊。

凤凰浴火,七处伏兵尽过之时,梧桐木的雕像重塑。

“那时,你落下的那只大公鸡还跟着我,它活了许久。”谢予安都感叹机缘巧合。

“凤凰浴火重塑之时,鸡鸣天下白,我心神一动,木刻的人像便成了仙人骑凤的石像,阵法逆转,成反凶为吉,血煞尽数褪去。”

桐木像有两个,仙人骑凤的石像也有两个,一个随着赵大宝,被他搁置在小庙的屋檐之处,得人间香火,因多年积善,人称一声玉镜府君,保一方平安。

另一个则附了他的残魂,茫茫然漂泊,天机遮掩下,却不知道自己所寻是何物。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石像在沙地里被一个小姑娘寻到了。

那时便是重逢,却只当是初遇。

潘垚听得眼睛都亮了,一击掌,转头瞧着谢予安,欢喜道。

“啊,我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就是我的公鸡仙人!”

谢予安:……

片刻后,他也笑了。

“对,是你的公鸡仙人。”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落在了树梢,也落在了小庙的屋顶处。

蝶翼微摇着戎火草细密的花枝,只见月色如水般柔和,温柔了夜色,也温柔了遥遥瞧月亮的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