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四十六章 事了

 “并未献礼,非是宾客。”

 什么?

 范梁大惊抬头,撞见判官使者冰冷面孔。

 随即听到长长的尖叫,那男子平地飞起,在空中惊慌划动手足,径直投上宴席,被鬼王一掌攥住。

 “非是宾客,也敢妄言?”

 鬼王面孔慢慢逼近男子,他依然在笑,咧出的牙齿上还残留着黑紫的腐血与脓黄的脑浆。

 “清洗?你是说本王法身内有秽物不成?!”

 鬼王力大,捏得男子浑身骨头嘎嘎作响。

 他痛得要命,更怕得要死。

 声嘶力竭哀求:“小人冤枉,法王,小人绝无此意啊!小人怎敢……啊!我备了寿礼,备了重礼,我也是宾客!法王饶命!饶命!救……”

 惨叫戛然,头颈亦“咔嚓”而断。

 残留着惊恐的头颅在鬼王齿间翻滚几下,便被嚼得稀烂,吞咽入腹,留得一具无头尸,犹自喷涌血泉。

 随后。

 鬼王惬意在榻上半躺,将肠子捋出来,翻出溃口,将尸体断颈凑上去。本来在肠中暴、动的人头们顿如被投食的锦鲤,蜂拥向溃口,抢食人血,甚至于互相撕咬。

 鬼王的大笑在殿中隆隆回荡。

 直到鬼王腹腔几乎淹成血池,肠子半浸血中。

 再三挤压无头尸,也再流不出一滴血。


鬼王才啧了一声,把尸体随手丢开。

 目光转向何五妹。

 “娘子为何罢手?还请快快为寡人医治。”

 何五妹一声不吭,动也不动,不是她多了勇敢,而是彻底吓傻了,魂魄飞到了天外,唯有眼泪自行其是,蹿出来,冲花了妆容。

 好在。

 “阿弥陀佛”,无尘的佛唱在耳边响起。

 何五妹终于唤回了理智,却没办法子回答鬼王,因为所有的言语,都被颤栗的牙齿与短促的鼻息取代。

 她抹了把眼泪,惨白着脸儿,却毫不迟疑地踏入了“血池”之中。

 …………

 纵有佛光护身,但在鬼王肠中掏取人头时,人头的撕咬仍叫何五妹疼痛难当。

 但她非但没退缩,反主动把手伸去作饵,勾取藏在肠中的头颅,只为尽早完成手术。

 时间点点过去。

 榻旁人头已码成一座小山。

 它们都似虚元子一般,仍旧活着。

 哀嚎着,嘶吼着,怒视着,撕咬着,用尽一切方式,宣泄着自己的痛苦与愤恨。

 可惜徒劳无用。

 由得鬼王将他们挑来拣去,或笑骂或唏嘘道出他们的身份与来历。

 这个是蜀中来的法师。

 那个是海外来的夷教祭师。

 这是中原的豪杰。

 那是东瀛的武士。

 然后一一糖豆似的丢进嘴里。

 嘎嘎嚼得津津有味儿。

 给何五妹的工作增添了不少新麻烦。

 她不敢怒更不敢言,只好默默忍耐。

 不多时。

 肠道渐空,何五妹又摸索到一个人头,与其他的人头不同,它完整一些,还连缀着半个肩膀,生着些漂亮的羽毛。

 熟悉的面容上虽痛苦,却没有那择人欲噬的狰狞。

 “小七?!”

 何五妹险些惊呼出声。

 但她短暂的异常,还是被鬼王捕获,他似笑非笑垂下目光。

 “这小贼是今天才落入寡人腹中,狡猾得很,若非闯进了寡人宝殿,还真逮不住他。”

 何五妹悄悄将他埋在了人头山底部。

 …………

 异物清理干净。

 缝线时却又遇到了新的问题。

 鬼王的血与肠液带着强烈的腐蚀性,便连那海外宝刀在肠子里进去几轮,刀身便朽得坑坑洼洼,一掰就断。

 寻常丝线更是难以堪用。

 “用云浣纱的丝如何?”

 李长安提议。

 旁人以为云浣纱是绝产的珍品,李长安难道不清楚,这东西实则是山蜘蛛的蛛丝织成。能够绘在黄壳书上,当有几分神异。

 果不其然,蛛丝能够抵挡鬼毒。

 不多时。

 “消瘦”了一圈的鬼王抚着肚皮上细密的针脚。

 “鬼医娘子果然神乎其技。世人皆知,寡人有恩必偿,却不知娘子有何所求?”

 五娘盈盈一拜。

 “民女别无所求,只愿法王能宽恕我等今夜冒犯。”

 鬼王呵呵笑起来:“娘子莫不是有所误会?寡人与李道长一见如故,虽相识尚短,却已作老友相待,又谈何冒犯?”

 他支起身子,庞大身躯压下来。

 “娘子不如另提它求?”

 何五妹咬紧银牙,一声不吭。

 鬼王也定定盯着她,眼睛越笑越弯,只余两缝幽光,冷冷悬在上头。

 “何大家不必忧心。”

 却是无尘再度开口。

 “世人皆知法王有恩必报,亦是一言九鼎。法王说没冒犯,便定没冒犯,说不追究,也定不追究。”

 他面露笑容,分外开怀。

 “敢问法王,贫僧说的可对?”

 鬼王的笑凝结在了脸上,目视无尘许久,终于化了冻。

 重重答:“没错!”

 然后仰躺回榻,放声大笑,向殿内呼呵:“今夜诸事皆了!孩儿们,听清了么?”

 此话一出。

 道士身后吁气声此起彼伏,大伙儿都是知道好歹的,默默感谢何五妹,稍稍放下心头大石之际。

 乐师中忽的越出一个美人,向台上娇柔行礼:

 “谨遵大王法旨。”

 这美人容貌美艳,姿态芊芊,便是在一众鬼姬中也显眼得很,可当她越众而出,大伙儿才后知后觉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认得她。

 美人对着李长安妩媚一笑,而后翩翩飞起,飞上法台,与台上一鬼神合二为一。

 紧接着。

 旁边一背生羽翼的使者轻轻叹息:“法王有令,妾身怎敢不听?”

 言罢,台下乐师中顿有惊呼,原是有人用朱砂点了泪妆,而今朱砂都化作血水,彼此相顾,都是满脸血泪。

 又有使者于台上闷声回应。

 “晓得了。”


 几个鬼女立刻发现,自个儿的影子“活”了过来,摇摇摆摆挣脱开去,惹得她们一阵惊呼,惊呼之后又是惊恐。

 惊惶抱成一团,影子已窜进角落,消失不见。

 伴着使者逐声应喏。

 道士身旁人群显出种种怪像。

 或是衣上刺绣的鸟儿化作实体飞入鬼神裙摆。

 或是口鼻之中悄然爬出蜈蚣。

 或是自言自语中对自己挥泪告别。

 ……

 死人、活人都乱成一团。

 李长安看得稀奇,他早想到对方埋有后手,却没想花样如此繁多。

 但他并未轻举妄动,只是再度告辞而已。

 鬼王没有阻拦。

 …………

 当大伙儿脱出幽冥回归人间时。

 已过午夜。

 黄雾已散,白雾渐生。

 月儿高挂,浮在云与雾之间,播撒清辉。

 夜风似刀,刀刀劈进骨头缝,酸、痛、冷!

 李长安难受得很,但其他人与鬼却好似从中得了什么美妙感受,大哭大笑不休。也不晓得周遭人家听了,明儿又会编排出什么奇怪故事。

 无尘过来辞别。

 留得道士、黄尾与何五妹对着一众哭哭啼啼的鬼姬挠头。

 “咱们先回去?”何五妹心惊胆战了一整天,眼下脑子一片空白。

 “不。”

 李长安指着何五妹怀中小七的头颅——他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但仍一息尚存。

 何五妹终究不忍抛下他,最后时刻,大着胆子求来的。

 “先去飞来山。”

 …………

 登上飞来山。

 一通哄闹自不必多提。

 李长安把鬼姬们交托给万年君,再留下何五妹和黄尾讲述今夜故事,自个儿向铜虎讨要一间静室。

 铜虎把他领到破道观唯一完好的正殿。

 殿中供奉着一位手持浮尘与宝剑的神仙,大抵是那位许天师。

 李长安行了一礼,然后背倚着神台松垮垮坐下。

 四下无人亦无鬼。

 门外山林幽寂,月色可人,教李长安分外怀念自己的月盏。

 可惜啊……

 道士眸中最后一缕雷光彻底消散,脑袋一垂。

 再不强撑,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