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三十四章 众妙观

 “但咱们问了许多次,他也没透半点儿口风。”

 “那就换个人去问。”

 …………

 钱唐的夜晚向来不甘寂寞。

 画舫上歌舞不休,瓦舍里通明达旦。

 至于夜归人醉死河中,更是司空惯见。

 但一入八月,一应欢愉便戛然而止。人们都似冬虫蛰伏家中,唯恐惊动了上到人间的窟窿城使者。

 所以纵使户户小楼紧密相连,也都似孤岛寂寂无声。

 纸扎铺。

 伙计憋不住起夜。

 掌柜的不在,他大大咧咧掌起油灯,窗缝有风渗进来,嘘起灯芯如豆跃动,摇晃着满室纸人影影幢幢。

 他留着灯,自个儿熟门熟路摸索向充作库房的后室,随手拨开挡路的纸人脑袋,打开后门。

 晚间雾气浓重,被月亮染得发白,像是过于浑浊的水波。巷子是河,门槛便是岸。他岔腿站在岸上,没开始放水,先打了个抖擞。

 湿冷的风自耳后吹来,滑过脖颈。

 “河流”霎时变得湍急。

 接着,有犬类的低吼在四周响起。

 雾中浮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罪民曹利是,胆敢蔑视法旨,吾奉威德法王之令,来此拿你魂魄。”

 “使你永坠窟窿城!永坠窟窿城!”

 声音凄厉而含混,在雾中回荡。

 伙计抖擞得越发厉害,却没辩解,突然大叫一声,猛地向屋内逃去。

 声音却如影随形。

 他逃进后室,探出的纸人头似在拦路恐吓;他躲入前堂,满屋子纸人围着烛光怪笑;他又扑向自个儿的地铺……翻出一根木棍。

 冷不丁跳起来,返身向声音来处打去。

 棍子“呜呜”有声。

 他脸上哪儿有恐惧,分明只有得意。

 哪儿来的蠢贼装神弄鬼?乃公岂是你吓大的!

 噗~然而,木棍落处却似打上了一团棉絮,只有轻微的回响。

 灯光跳动,映出后者。

 伙计的得意凝在了脸上。

 那是怎样的怪物啊?!好似大团的阴影或淤泥胡乱捏合,偏偏又生着三张人的面孔,一者狰狞,一者促狭,一者凄苦。

 哐当~

 木棍脱手坠地。

 黄汤暖了裤裆。

 …………

 当夜众鬼再聚头。

 “那小子交代了。”

 “他说出姓曹的行踪!”

 “这个他确实不知。”看着大伙儿的目光顷刻暗淡下去,李长安摇头笑道,“但他确实说出了一个很有用的消息。”

 众鬼连忙打起精神。

 “姓曹的在半个多月前,突然求来了许多灵符。”

 黄尾脑筋一转,便咬牙切齿:“那厮早就发现咱们是鬼!”

 “非但如此。

”李长安补充,“他多半还晓得咱们都接到了‘万钱贴’,否则也不会专挑这日子躲藏起来。”

 道士目光平静扫视诸鬼。

 黄尾眼珠乱转,老货郎唉声叹气,秀才们欲言又止,乡下汉们一时愤懑一时茫然。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所以贫道连夜又潜入他家里,找到了这个。”

 李长安拿出一张黄符放在桌上。

 灵威赫赫,即便含而不发,仍吓得众鬼屁滚尿流躲开老远。

 他初来乍到时,发觉钱唐虽人人求符,但市面上流传的却尽是灵光浅薄、粗制滥造的劣符,当时只以为是本地的同行吃相太难看。

 直到某天,某个鬼头找上门向他讨个说法。

 原来这鬼头颇多钱财,障眼法也精熟,便佯装活人,买了宅子,娶了妻妾,养了仆人,置办了产业,以某某官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生活在钱唐城中。

 直至某天,他正为新买的小妾宽衣解带,那小妾身上带着从李长安处购置的符箓。

 他当场便显出了原形。

 所以,当地寺观很少会给出这等威能的符箓,真出了问题,通常让百姓延请法师上门解决。

 而若要求得“真符”,非得是佛缘或道德深厚的信徒不可,也就是上香勤快,掏钱豪爽的熟客。

 “姓曹的想借窟窿城之手解决咱们,好独吞‘看葬’的生意,那就得在八月五日子时之前,躲在一个咱们,或说鬼,找不到更奈不何的地方。”

 黄尾脸色难看起来:“道长是说?”

 李长安屈指敲着符上印章。

 “众妙观。”

 …………

 终于找出曹掌柜所在,但大伙儿脸上殊无喜色。

 “众妙观。”

 黄尾咀嚼这个名字好似咀嚼黄连。

 李长安亦是语气凝沉:“没错,就是那个号称‘群真云集万神侍卫’的众妙观。”

 众妙观是十三家之下声名最为显赫的大观。

 每日早课咏经之日,宫观射出灵光一如大日当空,寻常鬼魅不敢稍有靠近。

 至于李长安,纵使他神魂清正,不为正气神光所斥。可众妙观香火积累千年,豢养的护法神号称上万。别说道士死了,就是他还活着,也得麻利绕道走。

 老货郎迟疑道:“姓曹的虽托庇于众妙观,但观里的仙长未必知道实情,咱们若去讲讲道理……”

 黄尾毫不客气打断他:“老哥哥在钱唐见过肯与鬼讲道理的寺观么?”

 房中一片沉默。

 李长安蹙眉起身,顺着房屋四角走了一圈,逆着又走了一圈,终于一拍手。

 重新坐下来,翻出十几个铜子,想了想又捡了几个回去,留作明儿的饭钱。

 “我有一个法子,或许能成,但兴许得花些钱请个帮手。”

 众鬼面面相觑片刻。

 “俺手头是没一个子儿了。”黄尾挠了挠毛脸,“这东西成不?”

 他掏出一枚铜镜。

 “老朽也一样。”

 老货郎从褡裢里拿出一双靴子,八成新,但针脚细密。

 乡下汉们同样没钱,他们乱七八糟给出些针线团、小刀、铁钉、锡夜壶……李长安看得一头黑线。

 “这些零碎你们从哪儿找来的?”

 “咱们不是担心最后找不到那姓曹的么,山中清苦,总不能两手空空便一头扎进去,去他家的时候便顺手拿了些东西。”黄尾悻悻然,“哪儿晓得他家里‘打扫’得那般干净!”

 李长安哭笑不得。

 “我打算请的帮手,身形虽小,胃口恐怕不小,这些东西换不了几个钱。”

 众鬼的目光齐齐落向了三个秀才。

 秀才们磨蹭许久,终究脸皮薄,耐不住大伙儿围观。

 一个拿出只毛笔,一个拿出几个墨条,一个拿出小叠黄麻纸。

 这三位平日可矜持得很,老说君子身处低贱不改志趣高洁,没想到……三秀才在众鬼打趣的目光下,快要无地自容了。

 李长安“安慰”:“读书人的事不算是偷。”

 秀才们“呜呼”一声,掩面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