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十九章 十钱神(完)

 「你看那是什么?」

 道士所指处,稻草扎就的简陋神像歪歪斜斜「坐」在石上,大小不一的两颗鹅卵石眼睛直楞楞瞪着前方,颇有几分滑稽。

 神将故作镇定:「此乃某的神像。」

 「你再仔细看看?」

 神将狐疑用钢叉挑起神像,这一下,顿时发觉了蹊跷。

 他忙不迭劈开稻草,里头的铜剑「叮当」坠地——内有装脏,意味着神像另有他主,也意味孩子们纵有冒犯,也轮不到他来惩戒。

 「这是我的剑。」

 「孩子们所祭十钱神,不是你,而是我啊。」

 李长安并指作诀立于唇前,空地四周墙面上亮起一道又一道符箓。这一次,所引动的,不是束鬼之咒,而是缚神之法!

 「伪诈冒名,谋财害命,该当何罪?!」

 神将一张青面已吓成白脸,嘴唇颤抖,几度张口又无言,只是不久,面上慌乱尽作狰狞,显然已作决断。

 神将握紧钢叉,道士诵毕灵咒,无声对持之时。

 「当剥却法身,永坠窟窿城。」

 一个饱含恶意的声音突兀闯入场中。

 李长安没有应对举动,因为声音出现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猛地抓住了他。

 这种寒冷不是源于外界温

度的变化,而是来自于魂魄本能的颤栗,仿佛脏腑间生出无数的蛇,无声无息,缠住了每一块骨头、每一束肌肉,叫人动弹不得。

 李长安此生只在一个地方遭遇过这种冰冷。

 咸宜庵,魙。

 浓重如油的黑雾不知何时灌入了这片小小空地。

 毛神沉在雾中。

 面上狰狞犹存,可眼中却分明透出极度的惊恐。

 很快。

 他周身神光湮灭,飘带变得色泽暗淡,甲胄逐渐呈现出衰败的灰色。

 一对巨大的白骨手臂自他身后伸出。

 扣住双肩。

 像扯开一团棉絮。

 毛神的法身被撕成两半,露出藏在其中的真身。

 应该是个男子,李长安根本没看清他的面孔,巨大的骷髅丛雾中钻出来,一口吞没了他。

 「斩妖!」

 青光斩开邪气。

 李长安不假思索掷出「宝剑」。

 缠绕法力的「宝剑」当即洞开黑雾,可黑雾又转眼合拢,翻涌着发出阵阵怪笑。

 「小鬼揭露有功,且饶汝一命。」

 就像那夜在咸宜庵中,迅速收起,退入城墙下的排污口,消失不见。

 寒雾又吹重几重,天上月儿愈显朦胧,野猫们去而复返,一对对绿油油的「星星」在四面墙头亮起来,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喵喵」叫着,似在催促李长安,闹剧已然结束,他该离开,把夜晚的舞台还给猫儿们了。……

 被抓进窟窿城的鬼结局如何?

 有的说,被鬼王与它手下凶煞分食了。

 有的说,已然永镇窟窿城下,钱唐城沟渠里游荡的怪声便是他们昼夜不休的哀嚎。

 有的说,已投入钱塘江,冲进东海,一了百了。

 众说纷纭,连黄尾这个鬼中百晓生也弄不清楚,只能明确一点。

 人间再无人见过。

 后续之事,活人这边,钱唐鬼神之事太多,富贵坊人又太穷,没勾起多少波澜。

 倒是死人那头。

 李长安挂名会社—褐衣帮的话事人,同时也是黄尾等寄身邸店的主人家华翁登门造访。

 「他本是咱们褐衣帮的兄弟,平素为人仗义阔绰,帮众有生计艰难求上他的,无一不施以援手。在周遭的死人中颇有威望,前段时间被帮里推举上去,作了富贵坊的日游。可惜没风光多久便倒了霉,接到了「鬼王贴」。他积蓄不够,又抹不开脸向别人开口,窘迫之下昏了头……嘿,好端端一条汉子,罪不至此啊!」

 李长安不置与否,他根本不在乎华翁的话是真是假。

 态度也不加掩饰。

 华翁深深看着他,忽然开口:「老朽不喜尔等。」

 李长安点头:「我晓得。」

 「不!你不晓得。」华翁道,「先前不喜,是因你与黄尾那混账为伍。如今不喜,是因我看过你作法之地,知晓你是那江湖任侠之士,刀头舔血之辈,动辄便要取人性命、坏鬼魂魄。外头世道如此,无甚可说。但这不是钱唐的规矩!」z.br>

 他语气稍稍放缓。

 「你如今也成了鬼,当晓得,人死尚能做鬼,鬼死便什么也不剩了。」

 李长安心思一动:「那魙呢?」

 问题换来华翁一声嗤笑。

 「先前之事,我压下去了。往后之事,该怎么做,你自个儿好生思量吧。」

 离去前,他留下了一笔钱,并不多,说是那毛神遗产的折现。如何处理?让道士自己决定。

 李长安把钱原封不动给了何五妹,于是何五妹便晓得了事情始末。……

 又一个翌日。

 天不亮。

 何五妹拎着何泥鳅挨家挨户上门致歉。

 具体步骤是这样的。

 先是道歉:「啪啪」抽何泥鳅几个竹条炒肉,没敢多打,二十多家呢,怕不够揍。

 再是还钱:何泥鳅从小伙伴们手里「众筹」了钱款,理由是置办祭神所需和孝敬十钱老爷。

 最后是赔礼:小娃娃们被鬼附身去码头抗包,多少损伤了身子。但没给钱,穷人家舍不得用;也没给肉,穷人家舍不得吃。给了固本培元的药。

 三个步骤一气呵成后。

 何五妹自去下一户人家。

 主人家则关起门开始揍自家娃。

 整整大半天,富贵坊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小孩儿哭喊声。

 何泥鳅挨的竹条最多,但何五妹心肠软,不舍得下死力,别的小伙伴儿还在「暗自神伤」

 ,他已抹了药,活蹦乱跳下了床,悄悄溜进了自个儿的秘密基地——慈幼院后院的废弃厢房。

 厢房早坍塌了,木头、瓦片这些能用的东西都被捡走,留得四面半朽的墙围起孟月生长着的草与花。

 何泥鳅寻了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满腹委屈。

 他不是委屈自己的屁股,他晓得自己是活该哩。


在他想来,不玩「祭神」游戏,邪祟就不会盯上他们。不在游戏中搞出那么多奇怪步骤,邪祟也找不着借口下手。

 而游戏是他提议玩儿的,是为了从中搞钱;步骤也是他想出来的,为了搞更多的钱。虽说,他也有些不安,所以才把斩龙剑藏进了神像里。出事后,也及时找着了李长安出面解决。

 但错的就是错的,活该就是活该。

 他委屈的是钱。

 固本培元的药不便宜,虽有补偿,但何五妹仍贴了一些进去,何泥鳅想还给何五妹。

 可是,还了钱,就没法子买梳子,买不着梳子,到了祭潮节,五娘发髻上又该佩戴什么呢?

 何五妹房中有个阖锁严实的箱子,箱子里有她的琴和一身行头,只有出门为人弹琴和一些必要场合,才会动用。

 何泥鳅记事以来,院子一年比一年破,孩子们一年比一年长大,可那身行头却从未变过。今年钱唐女子中流行插梳,小泥鳅想给五娘买一把梳子,一把漂亮的玉梳。

 可现在别说玉梳,连木梳子都买不着了。

 他愈想愈伤心,眨眼眼泡就包不住泪花了。

 抽抽涕涕掏出自己藏起来的「积蓄」。

 讶异发现,积蓄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锦盒。

 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用力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把盒子捧出来,小心打开。

 洁白的细绢布上,躺着一把顶漂亮的玉梳子。何泥鳅见过它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挨得这么近,近得可以清晰分辨出梳身上的细碎彩石在阳光下映出的每一种色彩。

 好似把彩虹掰碎了撒在上面。

 他楞楞看了许久,终于「呀」了一声,连忙支起小脑袋四下张望。

 今日晴朗少雾,阳光温煦,草木在坍塌的房舍中肆意生长。

 「谢谢鬼阿叔!」

 他大声说,又稍稍犹豫。

 「我再也不说你是白食神……哎呀!」

 脑壳结结实实挨了一爆栗。

 他一手捂住痛,一手把玉梳紧紧捂住心口。

 笑出了鼻涕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