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九十八章 归去

 还没完?

 赶紧在往酒窑中看去。

 美酒汇成的水流依然泾渭分明,反复冲刷着尸孽。

 可那尸孽竟探出细长的肉刺,没入酒窑石壁,把自个儿往上拉扯。尽管肉刺很快就被酒水溶断,但在溶断前,它已探出了第二根……就这么顶着冲刷、挤压、消融,一点一点往上挪动。

 即便正邪不两立,道士也不由感叹对方求生之顽强。

 “酒神?”

 李长安再度呼唤,这这一次却久久没有回应。

 反是神窑中。

 伴着尸孽一点点上浮,水流对它的冲刷却在渐渐减弱,而原本泾渭分明的酒水也慢慢混合,窑井中也变得浑浊、变得幽暗,以至于尸孽的形体都慢慢模糊难见。

 “噗通。”

 李长安扭头,只瞧见虞眉持剑下潜的背影。

 “无量天尊!”

 道士气急失笑,这一个两个怎么都这副做派?!

 他摇了摇头。

 抄起断掉的剑刃,割下袍子缠上几圈权当握柄。

 纵身跃入酒中。

 …………

 李长安水性不佳。

 当他潜下时,虞眉已经和尸孽缠斗起来。

 她倒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莽夫,没直接上去贴身肉搏,而是仗着灵活的身形,绕着尸孽游走,不断去切断尸孽探出的肉刺。

 这法子十分管用。

 逼得尸孽无处借力,反倒又下沉了几分。

 酒水消融下,原本的庞然大物,如今看来,体型比一个蜷缩起来的女子相差仿佛。

 李长安松了口气,正准备潜下去照葫芦画瓢。

 但不管是他,还是虞眉都错估了尸孽的凶狠。

 须知。

 它外部的血肉其实是倚靠怨气操纵的妖魔尸骸,本体实则还是那个小小女童。

 猛然间。

 尸孽竟把所有的妖魔血肉化作尖刺迸射出去。

 仿佛在昏暗的窑井中绽开了一朵血肉荆棘之花。

 虞眉再如何灵动,又如何能躲过这般密集的攻击,只勉强护住要害,便被利刺穿身,被狠狠掼在石壁上,而后竟是晕厥过去。

 这委实教李长安措手不及。

 主要没人告诉他,由植物点化成动物的生命会被淹死么?

 尸孽很快将尖刺收敛回去,血肉弥合重新包裹住被酒水腐蚀的本体。

 李长安发现,短暂的一轮爆发,它的身形足足缩小了一大圈,想必也没有余力再发动一次刚才的攻击。

 可是……道士犹豫了稍许,终究还是绕过了尸孽,往虞眉沉下的方向潜去。

 于是乎。

 尸孽前方再无阻拦。

 它依着一贯的节奏,顶着酒水的腐蚀,一步步往上攀爬。

 当它即将爬出这“浓酸池”时,身上裹着的血肉只剩下薄薄一层,最后一步,更是毫不迟疑将最后的血肉都投射出去,连在窑外仅存的几根倾颓石柱上,就要将被腐蚀掉皮肤、暴露出筋膜肌肉的本体拉出“深渊”。

 这一刻。

 仿佛是爬出地狱的恶鬼。

 正要重临人间。

 可也在这一刻。。

 突然飞来一声嘹亮的:

 “啊呃~”

 一头膘肥体壮、毛发油亮的大家伙横空出世!

 四蹄齐出,带着六百来斤的巨重,结结实实糊在了“阿梅”巴掌大的小脸儿上。

 崩~

 最后的肉刺不堪重负当场断裂。

 重见天日的恶鬼被驴蹄子蹬回了地狱!

 道士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

 “好驴儿!”

 …………

 当李长安提着虞眉浮上水面时。

 漫漫灰雪终于落尽。

 天穹拂去了尘埃露出了它本来面貌。

 但见重重云山勾勒出叠叠金边,似是暴雨暂歇,可眼前并不晦暗,概因云山中正豁开一个巨洞,璀璨阳光自其间倾泻而下,投在荒僻的神庙废墟上,投入深深的窑井中,在已死寂幽暗的积酒里辟出一束光铸的通道。

 李长安顺着光往下探望。

 在已浑浊的酒液中,在光束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身形缓缓沉没。

 但偶尔轻微的颤动,教道士知道,一切还未彻底结束。

 “酒神?”

 依旧没有回应。

 于是道士揉了揉在酒里撒欢的驴儿头上顶毛,又把虞眉放上驴背,再从她手里抠下紧握不放的短剑。

 深

吸一口气。

 返身下潜。

 ……

 窑底静谧,没有一丝波澜。

 透过酒波的天光映在阿梅身上。

 道士眼前所见是皮肤被揭去、手脚被消融,白骨森森血肉模糊的可怖妖魔,可脑海浮现出的却是昔时俞家邸店中那个天真灿漫的女童。

 但很快。

 他自嘲一笑,笑自己惺惺作态。

 正要提剑逼近时,阿梅蓦然睁开双眼,或是说,它那融掉了眼皮的眼眶里,两颗死灰眼球对准过来。

 然后身上残余的血肉震颤,蠢蠢欲动。

 眼见这一幕,李长安半点不惊讶。

 早知它凶戾顽强,直到生命的末尾也不会放弃等死,而且谁知它是否手段逃脱升天呢?

 道士正要有所动作,可忽然,在尸孽身后,在光照尽头的幽暗中,探出了一双手臂环住了尸孽的身体。

 紧接着。

 手臂的主人浮出身形。

 好似煅烧后的煤石,布满密密的空洞。

 正是酒神的石像,或者说,就是酒神。

 他的状态很遭,寄托在神像上魂魄本就光辉暗淡,如今更是散作星点不住散逸。

 酒神正在消散。

 方才呼唤美酒解怨,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绝唱,奈何稍差一着。料想,酒神从吸取妖魔香火,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没打断继续苟活吧。

 毕竟,潇水已然不再,潇水的神祗又何必贪求残存呢?

 酒神转头对着道士,他已经没有余力传音了,但此时此刻何必言语?

 李长安并指拂过剑身。

 “斩妖。”

 盈盈清光浮现。

 道士一剑掼下。

 …………

 雨后天晴,阳光清冽。

 李长安拔出最后一株杂草,挺腰伸了伸筋骨,环顾自己的劳动成果。

 荒僻的小院,枝叶稀疏的大槐树,一度枯萎又焕发新芽的藤萝以及一座小小的坟茔,都被粗略收拾了一遍,依稀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虞眉端出用野谷和野菜煮成的汤羹,用不知哪里翻出的破碗盛了三份,两人一驴便围着石墩嘬起汤羹。

 李长安低头吹着热气:

 “妖魔既已锄尽,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谁知随口一问却换来长久的沉默。

 “谁说妖怪死尽了?”虞眉冷冷指着自己,“这不还有一个么?”

 李长安吃了一惊,赶忙抬头,却见虞眉嘴角擒笑,而看到道士这副诧异慌张的模样,更是放肆笑出了声。

 好嘛,看来给俞真人擦完股屁后,她性子开朗了不少,以前冷冰冰连个表情也欠奉,现在都学会开玩笑了。

 李长安无奈,让虞眉自个儿慢慢笑,自个儿继续恰饭,啧,不出所料,又苦又硬。

 虞眉笑够了,终于想起回答道士的问题。

 “幻境破灭,我虽不再是潇水的虞眉,可我仍然是真人坟前的槐灵。”

 “天地宽广、人世繁华不想亲眼去看看吗?”

 “睁眼说瞎话。”虞眉白了道士一眼,“外头还是乱世,哪儿有什么繁华?处处尸骸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她粗暴地打断了这个话题,转手递来一本小册子。

 李长安接过来,线装粗陋,封皮上有“杂用符咒小集”几个小字。

 “这是?”

 “送你的。”

 “我又没受闾山的箓,哪里用得了?”

 “无妨,这是真人收集世间流传符法编选出的,都是金光咒、辟邪符一类,无需受谁家的职箓。我送于你,省得你自称道人却老是借别人家的符使。”

 道士脸皮厚。

 “多谢。”

 却之不恭。

 虞眉又递来一本册子。

 比《小集》还有要轻薄许多,封面上也没有名字,但李长安却越看越眼熟,这不是……

 “对。”

 “这就是真人拘押妖魔、构建幻境的法宝,虽已残缺,但仍价值不凡,留在这里,徒惹觊觎。”

 “若有可能,劳烦把它还给闾山。”

 “如果不方便。”

 虞眉顿了顿。

 “就随你怎么办吧。”

 “也行。”李长安照样接过,“还有什么吩咐?”

 虞眉笑着摇了摇头,把眉边的发丝拢在耳后。

 “道士何时启程?”

 李长安把羹汤三两口食尽。

 “现在。”

 ……

 闲话无需多提,李长安也终该踏上归途。

 他牵着驴儿,轻轻掩上院门。

 走出百十步,忽心有所感,回头望去。

 但见小小院落里浮起星星点点清辉,光辉又凝聚,融进那棵高处墙头许多的大树。

 紧接着。

 但见槐树枝头抽出热热闹闹的新芽,新

芽又舒展成叶,枝叶间又结出一串串淡黄花朵,仿佛跨越了重重时光,槐树眨眼变得华盖满枝、清香摇曳。

 风吹拂过枝头。

 依稀似挥手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