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六章 决意

 李长安倚着梁柱,仔细嚼着口中的糕点,紫藤的清香透过口腔直达鼻端。

 他望着眼前的庭院。

 中央是高大的槐木枝繁叶茂宛若华盖,四周是蔓生的藤萝,它们缠着枝干缠着砖瓦缠着梁柱,密密匝匝热热闹闹从墙头屋檐倾泻而下。

 现在细想。

 道士诧异地发现,城中处处可见藤萝,但从来只见它们的枝条花叶,而不见根茎。彷如它们从不扎根泥土,只是从某个地方蔓延而来,遍染全城,寄生在这人世的每个角落。

 而有意思的是。

 梦中的潇水没有藤萝。

 城南昌丰坊



 大雨如注。

 临近日暮,长街暗哑。

 邢捕头门前,薄子瑜独自呆立在雨中,愣愣瞧着半掩的房门在风雨的拉扯里,发出些嘎吱嘎吱的声响。

 雨点浸入蓑衣,带入湿寒,让腰间的长刀,身上的甲衣愈加冰冷,冷得刺骨,冷得寒心。

 此时此刻。

 他全副武装,却又孤身一人。

 他脚步踟蹰,又心怀侥幸。

 他推开了大门。

 可入门第一眼,便让这平素自诩铁汉的年轻人身躯一颤。

 院子里浮着一泊血水,几张黄符裹在烂泥里,被大雨打得稀烂。

 薄子瑜认得这些符纸。

 都是上午与舅娘分别时,悄悄嘱咐手下人交给舅娘的。

 当时的他还自认细心,自认孝心,以为勘透了舅娘的窘迫,顾全了老人的脸面。

 现在瞧来,只是可笑,只是可恨。

 可恨自己被捉妖的大功冲昏了眼,竟如此粗心大意,自以为舅娘言语中犹豫,不过是想讨些符箓,不好开口而已。

 愧疚撕咬着他的内心,焦虑催促着他的脚步。

 可在沿着血迹踏入厢房的那一刻,他的身躯再度僵住。

 他瞧见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舅娘仰躺在血泊里,面色惨白,双目紧闭。

 薄子瑜踉跄过去,手足无措地扶起妇人后颈。

 舅娘。

 妇人微微睁眼,声音微弱。

 子瑜么?

 对,对!舅娘,是我,是子瑜,你先忍着痛,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我活不成了。

 不!能治好!就算城里的大夫不行,还有山上的冯道长哩!

 舅娘慢慢挤出一点笑容,苍白的脸似乎恢复了些许血色,涣散的眸光稍稍凝聚,她瞧着薄子瑜。

 你阿舅

 话没说完,一口黑血就呛出了喉头。

 薄子瑜慌忙拿袖子去擦拭,声音都带上些哭腔。

 莫说话了,这就去找大夫。

 说着,便要搀起舅娘。

 可舅娘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如此用力,以至于指甲透过衣袖,深深嵌进皮肤里。

 舅娘的嘴唇艰难嗫嚅着,短短几个字都让她残存的生命飞速流逝。

 他在邻家。

 她的眼珠对着薄子瑜,眸光却渐渐散向了虚空,眼角浮出几点晶莹,也不知是解脱,是愧疚,还是悔恨。

 帮帮他。

 便再无声息。

 舅舅妖变,舅娘身死。

 对于这个结果,在看到册子上出现城南昌丰坊邢宅一行字时,薄子瑜便已有心理准备,只是还怀揣着一点侥幸,怀揣着一点私心罢了。

 否则。

 他便不会支开其他人,选择孤身前来,也不会在蓑衣之下,披上甲衣,还带上了除妖的符箓与武器。

 此时。

 已然入夜,不见消停的大雨隔绝了光与声,让这雨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薄子瑜与一步之外的宅子——数十天前,邢捕头舍命从虎姑婆口中救出幼儿的宅子。

 薄子瑜不知道,当时的阿舅是怀着怎样的勇气进去救人;也不知道今天的阿舅,又怀着怎样的狰狞进去吃人。

 他只知道

 手掌划过刀刃,鲜血便随着刀身游走,将刀面上用秘法以朱砂勾勒出的符纹染得猩红。

 阿舅。

 他解下蓑衣,铁甲在冷雨里映出寒光。

 子瑜决不会给你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