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二十三章 夜会


 邢捕头再次撑开眼皮时,看到的是一片清朗的月空。

 他尝试起身,可周身的伤痛一齐狠狠发作起来,叫他呲出一口凉气。

 “嘶~”

 “头儿醒了?”

 一声惊呼,一圈脑袋便黑压压围了上来。

 有喜极而泣的老妻、怯生生的隔壁小丫头,更多的还是闻讯赶来的一帮兄弟,他们神色复杂,欣喜、忐忑、忧惧混杂在每一张脸上。

 老邢忍着虚弱与剧痛,盯着衙役们。

 “妖怪呢?”

 他问道。

 场中气氛一滞,衙役们面面相觑。

 “道长呢?”

 他又问。

 衙役们依旧无言,只是将目光一同投向对面那扇紧闭的大门,里头悄无声息,只有稀薄的雾气从墙头慢慢流淌下来。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瞧着模样,他如何不知。这几个兄弟不晓得从哪里听到了动静,匆匆赶到此地,或碍于他往日威信,或害怕事后追究,不敢轻易离开。但另一方面,更恐惧里头的妖怪,怕耽误了卿卿性命,不敢进去援手。

 于是,就这么和女人、小孩以及自己这个伤患,在墙外一同作了看客。

 他摇了摇头,强撑着站起身来。

 这时。

 “嘎吱。”

 一直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场中人齐齐打了个冷颤,慌张望向门口。

 旋即,却又一同松弛下来。

 但见薄雾与月光交汇处,短发道人一手扶剑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头颅大步迈出。

 ……

 “捕头可认得此妖?”

 李长安手中的头颅看来颇为凄惨,没有院子里择人欲噬的狰狞模样。

 覆满脸颊的黑硬短毛因被污血打湿而板结;两颗昏黄的眼珠像死掉的鱼凸出眼眶;一嘴獠牙被剑柄砸烂,只剩半颗耷拉在嘴角;脖颈上的断口皮肉参差,不住滴着腥臭的妖血。

 老邢看在眼中,有三分畅快,七分厌恶,以及十分的莫名其妙。

 这李道人打出门后,二话没说,就把这腌臜玩意儿塞到他老邢眼前,还问什么,认不认得这妖怪?

 呸!

 俺老邢可是清白人家,哪里会认得什么妖魔鬼怪?!

 “是贫道唐突了。”

 道士瞧得对方面色有异,一拍脑门,向旁人要了跟火把。

 但听得“滋滋”的炙烤声伴着焦臭与肉香并起。

 李长安又将头颅“光洁一新”的面孔转向邢捕头。

 “现在呢?”

 老邢已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就是邻家那个请来照料三个小娃娃的婆子么?她如何成了妖怪?又如何能对从小看到大的娃儿下手?

 邢捕头脑中轰隆,一时激愤难制,气血上涌,再度翻倒过去。

 …………

 李长安辞别众人,回到邸店之时。

 天光已经透亮。

 但潇水城还沉浸在狂欢后的疲惫中,慵睡未醒。

 街上少有行人,邸店里也是冷清清的,唯有墙上的藤萝和庭中的老槐交相辉映出几分热闹。

 店家听着李长安推门的动静,打着哈欠上来见礼。

 “可需为道长备下朝食?”

 “不用。”李长安笑道,“居士自去睡吧。”

 两人唱了偌,各自回房去了。

 不出意料,房中已然人去楼空。

 道士留在桌上的一堆吃食,别的无甚动静,只有那一小袋紫藤酥被吃了干净,渣滓都没留。油纸袋里唯余张小纸条。

 李长安取来,上头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酒神窑顶。”

 …………

 酒神祭已到最后一日,也是最隆重,最重要的一日。

 按惯例,应在今天,在酒神窑中,挑选出上轮酿造最好的酒奉给酒神,以庇佑往后酒酿香醇、万事如意。

 也打今日起,旧酒可以出窖,新酒开始酿造。潇水这座水上之城、酒坊之城,也从新开始运作,街头巷尾又复将浸入花香与酒香交醉之中。

 所以,午时方过,人们已然打点精神,再次着上盛装朝着酒神窑聚拢。

 官员、士子、豪绅、富商、酒坊老板等可以进入窑中观礼,平民百姓就只得在外头相候。

 李长安和邸店主人一家沾了隔壁严家酒坊的光,得以混进了酒神窑看个西洋景。

 入了酒神窖或说酒神庙,饶是李长安这个现代人,也不由为眼前的建筑叹为观止。

 初到潇水之时,道士也在酒神窖外转悠过几圈。当时,只从外面看,酒神窑不过是长街尽头一处建在石台上的圆形大殿,飞檐鎏金、碧瓦朱漆,纵使恢弘精巧,但也无甚出奇。

 可万万没想到,这大殿之中,砖瓦掩盖之下,神庙的本体居然是一座巨大的深井,深入地下十余丈,宽可三十余步。


 打个比方,就如同一栋将近十层的大楼倒扣而下。

 井壁建有栈道、楼梯,相互勾连,并一层层凿出许多石室,专用以储藏酒水。据店家介绍,每年城中各家酿出的酒,都会搬入石室中陈酿至少一年。

 借着酒神的恩泽,窖藏的酒会分外的香醇,这也是潇水酿驰名南北的原因。

 李长安对此不置可否。

 反正他在外头厮混了许久,这所谓“潇水酿”的名头从未驰进过他的耳朵里。

 于是他稍作了解,就将目光投向井底。

 井底别无它物,只一座法台上供奉着一人等高的神像,与寻常庄严肃穆的神佛不同,这神像是个轻裘缓带的男子模样,正斜卧着举杯痛饮,姿态放诞,衣襟散乱,颇有些魏晋之风。

 该说,不愧为酒神么?

 法台上还有位法师,带着几个小童子,主持祭礼。

 法师拿着龙角,戴着神额,有些闾山法派的意思。

 李长安再仔细看,这法师竟然还是位女冠,且白发披肩、身姿佝偻,面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俨然已过了耄耋之年。

 “那位老法师是?”

 “那是青萍真人。”店家遥敬了一礼,才对道士解释道,“城外水月观的主持,左近有名的有道真。道法高深,来往的客商都找这位仙长求符祈安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