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忍冬 作品

第103章 第103章

 潮生拿手背抹了抹眼泪,看也不看裴慎一眼,只管跨过门槛,进了书房。

 裴慎将林秉忠和陈松墨都留在门外,阖上门后,一把将潮生抱起,放到官帽椅上,却见他并未挣扎,便好笑道:“方才这般抵触我?如今倒乖顺起来了。”

 潮生心道他才没那么傻呢,自己费劲巴拉地爬上椅子,必定会被坏蛋笑话的。反正使得是这个坏蛋的力气,只管可劲儿用!

 “你、你要、要说什么?”潮生想努力跟裴慎谈,可开了口,眼泪倒是止住了,哭过后的哽咽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裴慎蹙眉道:“你今年五岁有余,怎得还哭哭啼啼的?”

 潮生不想被他看低,便将脸上的泪痕也抹干净,站在椅子上,挺直了脊背,抬头望着裴慎。

 裴慎并不喜欢心性怯懦的孩子,见他这般,满意道:“我名裴慎,字守恂,魏国公世子。”说罢,想了想补充道:“过些日子,便是新朝太子。”

 潮生愣了愣,没想到他身份这么高,转念一想,这种人没必要骗他。

 自己真的是他儿子。

 潮生情绪都低落下来,心中沉郁,嘴上却不饶人:“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王俸上门的时候你没来?”

 裴慎只消想到那一晚,沈澜何其危险,便忍不住神色冷峻,眼中薄怒丛生,他冷声道:“王俸已死,后台已被我连根拔起。掺和在其中的一干人等,尽数身死。”

 潮生心头郁愤稍解,努力板起脸问道:“那你和我娘为什么分开?我娘落入江潮中,你没有寻她吗?”

 被他这么一问,裴慎仿佛又见到了沈澜自长堤之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幕。

 他涩然道:“寻了许久,只是我以为你娘去世了。”

 潮生心道我娘又没失忆,她既然没有回去找你,那肯定是你做得不对。

 思及此处,潮生顺势问道:“你是不是以前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裴慎微怔,这个沈澜犹豫纠结了许久的问题,如今被放到了他面前。

 裴慎哪里肯在孩子面前说自己与沈澜糟糕的过往,便面不改色道:“我和你娘的事自有我们两个来处理,与你无关。”

 潮生更讨厌他了,只管皱着鼻子冷哼道:“我是我娘养大的,也与你无关。”说罢,便跳下椅子要走。

 裴慎心知他骤然得知生父有异一事,看似愤怒惶恐过后还能条理分明地来问他,实则多半还没回过神来,思绪尚且茫然混乱中。

 思及此处,裴慎便开口与他细细分说:“我如今与你母亲相逢,必要带着你们母子俩回返京都。”

 潮生愣了愣,他不喜欢这个叔叔,也讨厌什么京都。才不要去呢!

 “我不去。”潮生沉下脸,一字一顿道。

 若寻常小童与他这般说话,裴慎早就走人了,可这是他与沈澜的孩子,又是他的嫡长子,裴慎待他自然有耐心。

 “你难道不想当太子吗?”裴慎笑问道。

 这般问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若是寻常小儿,只怕懵懵懂懂,可潮生不是。

 颠沛流离的战乱,差点家破人亡的阴影,即使有母亲保护,潮生也过早的成熟懂事。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娘从不曾提过一次魏国公世子,可见娘是不肯叫他认父亲的。若潮生认了,娘一定会难过的。

 潮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不想当什么太子。”

 裴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想当的。”

 方才潮生开口第一句便来问王俸强攻沈宅一时,可见他心里极在意此事。

 度过了险些家破人亡的危机,若还没能生出出人头地的心思来,没有对权力的渴望,那便不是他裴守恂的儿子了。

 “你已然六岁,是个大人了。应当知道将你和你娘

欺凌得差点破家灭门的王俸,我却可以轻松摆弄他。”

 潮生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只有拥有足够的权势和地位,才能不被人欺负,才能保护你自己,保护你娘。”裴慎淡淡道,“否则一个小小的浪头打下来,足够让你的生活尽数倾覆。”

 潮生默然了很久,到最后也没回答。此时门外已传来急促地叩门声,随之而来的是沈澜急切的呼唤声。

 “潮生?你在里面吗?”

 沈澜一接到六子的禀报,匆匆赶来,却见房门紧闭,林秉忠和陈松墨候在门外一动不动。

 “裴慎也在里头?”沈澜问道。

 两人不敢欺瞒她,只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沈澜蹙眉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为何潮生会生气?竟要使人将你们赶出去。”

 陈松墨头皮发麻,只一个劲儿的拿余光瞥房门,恨不得房门赶紧开了,自家爷也好早些出来解围。

 奈何林秉忠耿直,只管老实道:“方才爷对小公子说,他是小公子的生父。”

 这消息宛如一记重锤,打得沈澜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这个疯子!”沈澜惊怒之下,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哐哐拍门。

 听她骂自家爷,陈松墨和林秉忠对视一眼,齐齐低下头去,恨不得就此隐身。

 沈澜焦急叩门,却又竭力柔下声音唤道:“潮生,是娘,你将门开开可好?”

 雕花柏木门终于开了。

 沈澜即刻蹲下去,只见潮生眼睛红红的,心知这是哭过了。

 沈澜心疼他,只管将潮生搂在怀里,慢慢地摩挲着他的脊背。

 潮生本来早已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喊了声“娘”,又紧紧搂着沈澜脖子,任她将自己抱起来。

 沈澜起身,狠狠瞪了眼裴慎,念着做父母的不能在孩子面前吵架,勉强忍着,只管抱着潮生往外走,边走边安慰他。

 裴慎头一回见她这般温柔,却不是对着自己,心里难免有几分酸涩。本想说慈母多败儿,却又知道这话说出来简直是火上浇油,便强忍住了,只跟在沈澜身后。

 “秋鸢,请裴大人去花厅。”沈澜冷声道。

 裴慎原想跟着她去正房,这会儿被戳穿,心中讪讪,只好跟着秋鸢去了花厅。

 沈澜将潮生抱进正房,又叫春鹃取了帕子给他擦泪,哄了好一会儿,潮生才止住啜泣,哭累了便睡着了。

 从始至终,潮生都没问她,一个字都没问。

 沈澜明知潮生这是不想让她为难,可心里却依旧堵得厉害。

 她抚了抚潮生的额头,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阖上门。

 门一关上,沈澜即刻沉下脸,匆匆直奔花厅。

 花厅内,裴慎正坐在柏木壸门玫瑰椅上,握着甜白釉刻花缠枝莲盏,啜饮清香四溢的岕片茶。

 沈澜一进花厅便见他这副闲散样,忍不住怒意上涌,冷声刺道:“裴大人好雅兴。”

 裴慎无奈搁下茶盏:“此事本就是要戳破的,你不忍心,便由我来说。怎得如今又与我置气?”

 沈澜被这般颠倒黑白的话气到发抖:“我不拦着你看望潮生,原是指望你与潮生关系稍好些,我便开口告诉他真相。再与潮生道歉,瞒了他这么久。结果呢?你一上来便直言不讳,潮生才六岁,哪里受得住这些。”

 这么多年来,除却王俸那一晚,沈澜从未见潮生哭得这般撕心裂肺过。

 裴慎从不后悔揭破此事。他最开始是想与潮生打好关系,可没料到潮生已对他心生抵触,这孩子是个倔性子,若要使了怀柔的手段,那也得潮生先不抵触才行。否则只怕越怀柔,潮生便越发怀疑他有旁的心思。别说替裴慎说好话了,只怕不在沈澜那里摸黑他就不错了。

 思及此处,裴慎这才直言不讳。有了名正言顺的父子关系,潮生知道自己不会害他,不会害他娘,紧接着便百般怀柔,必能将潮生的心思拢回来。

 “是我不好,你莫要生气。”裴慎起身想去拉沈澜的手。

 沈澜一把甩开他,冷着脸道:“你今日在书房,到底与潮生说了什么?”

 裴慎哪里肯说自己对潮生以利相诱,便笑道:“不过是几句闲话罢了。”是闲话,却也是实话。

 可沈澜哪里会信,干脆冷笑一声:“数年不见,裴大人这敷衍人的功力倒是越发精进了。”

 裴慎这会儿正想叫她爱慕自己呢,哪里肯被她误会,便清清嗓子,直言道:“与他分说了些旧事,又问他想不想做太子。”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想不想做太子?沈澜强忍着怒意:“潮生才六岁,你与他谈这些做什么?”说罢,她冷笑道:“你莫不是拿了太子之位利诱潮生,叫他跟你走,好让我为了潮生嫁给你?



 若说裴慎没有这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他主要目的虽是为了与潮生正式确立父子关系,可若能搂草打兔子,那自然最好,若不行也无所谓。

 但裴慎万万不会承认的。

 “我怎会做出此等事来。”裴慎看着沈澜,毫不心虚道:“我与潮生说得都是实话,无有一句虚言。你若不信,只管去问他。”

 见裴慎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的样子,沈澜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是去问潮生,除却叫他再难过一次外,还能得出什么呢?

 她由衷的疲惫,实在不愿意与裴慎继续牵扯下去,倦怠道:“潮生跟你还是跟我,俱由他心意。只是你待我那点心思,只管消了罢。”

 裴慎哪里肯,他心中虽涩然,却又笑道:“过几日便是七夕,我带你和潮生出去玩可好?”

 沈澜摇摇头。便是前尘旧怨俱勾销又如何?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何必继续纠缠呢。

 “不去。”沈澜冷声道:“你若要出去玩,只管带潮生去罢。”语毕,吩咐秋鸢送客。

 裴慎早已料到她会拒,便温声体贴道:“这宅子刚置办下来,冰窖也无一个。如今暑热得厉害,我一会儿便遣人送些冰来。”

 说罢,又细细叮嘱她,“你本就身子不好,那冰只许搁在盆里化了,不好入口。若要吃用,仲夏六月,皮薄红瓤的西瓜我那里也有好些……”

 都是些细碎琐事,关切之意却溢于言表。可沈澜再不理他,只管拂袖而去。